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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幽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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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一怔,随即一笑,慢慢道:“缓兵之计?”

又道:“自己解决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来觉得你够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话声虽然慢,动作却不慢,伸手刷的抓向秦长歌天灵,七色彩光,富贵花屏般舒展开来,炫目如虹!

于此同时有人大喝:“将这个女子好生盘问了!务必将她底细摸清楚!再立刻杀了!”接着便是嗵的一声,人体被狠狠掼到地上的声音。

她一拂袖,身姿及其轻易的一转,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长歌仰首,也不见她作势,只看见半空中长发一盏红衣一飏,她已如流星般电射出去,随即惨唿声不断响起。

那唿声速度极快,几乎一声接着一声,换句话说,就是这女子杀人的速度也极快,无人是她一招之敌。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惊人的武功!

隐约间听见调兵之声,唿喝之声,弓弩劲射之声,机关启动之声,萧玦厉声布防而楚非欢低声指挥关卡的声音。

秦长歌仔细听着,遗憾的摇了摇头。

如果自己还是睿懿,如果非欢还是非欢,今日便可留下这女子,可惜……

一切沸腾纷繁的声音里,那女子的语声突然清晰缓慢的响起,一字字道:“人,我没杀,这个,我要带走,谁拦,谁死。”

似是为她的话作注解,又是一阵惨唿。

那女子似在踏血前行,语调却平静依旧,其余人的声音里却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紧张肃杀之气,唯有萧玦和楚非欢两人,一个毫无畏惧继续命兵拦截,一个声音恒定,低声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启动机关,机簧吱吱嘎嘎声响里,无数形状各异的武器携着听来各异的风声,悍厉而杀气凛然直袭目标。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声涌动,飞矢如瀑,火把照红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铁甲倾巢而出!

那女子移动的速度听起来仿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所经之处要么是惨唿声起要么是暗箭回射击穿铁甲的当当声响,激锐的风声里她慢慢道:“好——不错——可惜没武功——”

声音空旷而幽远,最后一句已经远在数里之外。

她冲出去了。

带着重伤的蕴华,在三千铁甲卫士围攻和机关攻杀之下,漫不经心的冲出去了。

说“冲”出去只怕都不准确,听她那语声,始终平缓如常,大约连气也没喘一口。

虽说御林军和铁甲卫士因为皇帝在场,主要精力放在了保护皇帝上,虽说机关多年未曾使用,开启时不够熟练延误时辰,但是这个女子以一人对千军,抬手漫步,顷刻杀人,那种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视态度,那种强大到一定程度万物都不在眼底的无谓,真真令人生寒。

大约她今天全部的损失,就是被秦长歌烧断的头发。

秦长歌听得她远去,舒一口气,直直向后一倒,用手指虚空按了按,做了个打手机的姿势。

笑吟吟对着虚拟的话筒道:“半面强人,现在我开回答你刚才的话,要知道胡乱逞强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况男人这种生物,你不偶尔依赖一下,他会没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于他们茁壮成长啊……”

――――――――――――

咔哒数声,三重巨锁的牢门缓缓开启,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带起的风吹得飘摇不定,萧玦怒龙一般的卷了进来,秦长歌靠着铁床,懒洋洋的看着他,半响哑声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萧玦冲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快些确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双永远微笑平静,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满心的焦灼和热切立时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静下来。

平静之后,那种细微却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绪,再次从血脉里激起,宛如怒涛拍岸般不住拍打心房,这种极其熟悉却又暌违已久的感觉,自他初见小宫女明霜后,一次比一次明显浓烈,反倒昨日大仪殿上,对着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种深埋于记忆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临。

这也是他心生疑窦的原因。

他对念念不忘的爱人心灵感应,深入骨髓,历世事磨折风霜雨雪而不可抹杀。

然而,她呢?

明霜,长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却清冷流光的眼眸,在历经死劫,隔世重来之后,会以何等的目光,来迎接她前世爱人?

长歌,长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从来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觉得,世上任何荒诞的奇迹发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了解和长久相处形成的强大的组合,使他在长乐大火之后始终不肯相信长歌死去的事实,犯下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回归,龙章宫无数个凄清夜里失眠时的喃喃祈祷终成现实,他欣喜至不能言语,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纹的他,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开始心慌。

一切……不会那么想当然吧?

没能保护好他,令她喋血深宫,令她冤情难雪,令她深怨长埋,令她在转世重生后,只得以孱弱之身辛苦万端的寻找真相的自己,实在也无颜要求那份“想当然”。

今日又因为思虑不周,令她再次遇险,险些丧身。

那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牢顶之上,乍一出手展示强大无伦的武功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几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错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堕深渊,也难偿滔天之恨……

……

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是一抹烟一缕风一声清音一丝馨香,是浩淼沧海是广袤烟霞,谁都感觉得到,谁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镜,照得见浊世纤毫尘埃。

这些年,前世后世,他犯下的错,她心知肚明,如今,她会怎么想?

她会……恨他吧?

想到这个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又或者谁突然倾翻了灼热的沸油,无遮无拦肆意泼下来,一大片热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来从无畏惧,却在这一刻近乡情怯。

萧玦只觉得那一步突然如幽壑远如天涯,灌了铅的脚步难以飞渡。

……试一次吧……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接受,虽然内疚自责,无颜以对,但是如果不试一次,此生永难心安。

她似乎也曾说过,连尝试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紧握成拳,贴在袍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萧玦面上却强自平静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问,“你愿意再次亲自改造一次么?”

秦长歌抬眼,目光掠过他崩起青筋的手臂,再掠过牢门口没有跟进来,半侧首看着远处出神的楚非欢,他秀丽的容颜半隐在黑暗里,一个沉郁静逸的轮廓。

情愁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干净了罢。

至于以后……且待时光和心灵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闲工夫搞建设?”秦长歌微笑起身,“明霜还是明霜,一个因为旧时记忆戕害,目前为止都还只是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计,如果有一日明霜决定了什么,自然会坦诚以对,现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开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寻求一个隐于云天之外的答案。”

她边说边向外走,在将近牢门前停住,一笑。

“但望诸君成全我。”

缓慢的脚步声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听来犹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号牢房里出来的秦长歌,坚持不要萧玦的搀扶,却首先提出要去看看关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当丙号牢房打开时,萧玦退后了一步。

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秦长歌只是负手立于牢门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飞扬如舞,映得她脸色倒有几分红润,只是那目光幽黑,宛如深渊。

火色跳动,鲜艳活跃。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红刺眼。

人间地狱啊……

遍地碎肉,脑浆,鲜血,残肢,一簇簇的头发在浓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飘摇,尸体们以各种诡异姿势横死于地,有的撞墙,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残害而死,你的手指捅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齿咬断了你的舌头,被拽出的内脏扔得满地都是,血腥气息几乎在门刚开启一线的同时,便猛烈如海啸般冲了出来。

“啪嗒”一声,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个举着火把照亮的侍卫耐不得这恶心惊怖的场景,失手将火把惊落在地。

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人人面无人色。

萧玦踉跄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秦长歌平静的道:“音杀。”

怔了怔,萧玦嘎声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子?”

“嗯,”秦长歌淡淡道:“很好,很强大,我很久没遇见这么强大的女子了。”

萧玦的思绪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只是怔然道:“刚才……这音杀……你……”

秦长歌转目看他,一笑道:“我听见了。”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铁门,门在铁壁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如啸,萧玦仿佛没听见,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来挺直如剑的背影,这一刻剑锋暗藏。

半响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觉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派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画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尸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目光冷锐,仿佛要看穿铁质牢顶看透深黑苍穹,“对于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于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响,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的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哂然一笑,秦长歌道:“如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的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亲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有安排,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待过的那间牢房。”

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唿唿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

“你被卖了,”秦长歌没好气,“不仅没收入,我还亏本。”

包子瞅瞅萧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长歌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亏什么?赶明儿我踹他下台,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帘,二四六你听政,星期天他负责解决问题,咱哥俩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穷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长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为耳力很好所以现在脸色很古怪的萧玦,一拍儿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说多了,你现在越发贫嘴,谁跟你哥俩?还有,什么你垂帘我听政?你这什么智商?”

包子摊手,“我没办法啊……我落伍啊……我空虚啊……我刚刚知道我是太子啊,有点不习惯来着,对了,太子都应该干什么来着?你好像说过一个什么……九龙夺娣?”

“哦,”秦长歌斜瞟一眼萧玦,“如果你觉得你很闲,你是可以建议你父皇再给你添八个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龙夺娣,记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无德,老三生得爱好文学,老四升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贤良深沉,老九生得阴险狡猾,老十生得鲁莽粗暴,老十三生得侠义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战……哎呀,问题大条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个?”

包子立即抗议,“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种马啊?”

秦长歌别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萧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萧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职业,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极其奸诈的嘿嘿一笑。

……萧玦被这对母子的天马行空的对话和横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煳涂了,只听懂大约是在说自己纳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心道长歌连这个都和儿子说,难怪这小子才几岁,就荤素不忌了。

转念又想到长歌去后,各宫妃子都还在,心中怕她误会,有心解释一下,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实在开不了口,却听秦长歌突然道:“非欢,你去哪里?”

萧玦愕然回首,这才看见楚非欢已经行至殿口,而长歌正目光复杂的望着他的背影。

停在殿门前,楚非欢并没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团圆,如今长歌既已脱险,也没有我的事了,请容我告退。”

他语声平静,背对着众人,无人见那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曾几时心花零落,罗衣消尽旧时香,几多深恨,几多深恨也只能长此深埋,那些一家团圆的,言笑晏晏的,两情相许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拥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让我看见。

……离开吧,让那些团圆的,更美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事之人呢?

楚非欢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丽容颜,他亦是一轮浅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楼头那些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悲凉。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长歌,语声干脆,“要走一起走。”

萧玦一惊,未及说话,秦长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说过,明霜还是明霜,请相信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

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销金宝鼎的飞龙把手,不顾那鳞片棱角刺痛掌心,萧玦亢声道:“可你也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长歌,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做到当年我对你许诺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强你,也不当要求你回来,但是长歌,看在那许多年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两心相许,看在溶儿面上,你最起码,该给我个机会!”

“我没有怪你,”秦长歌一笑,“天为棋盘,星矢为子,你我属于的这一番棋局,纵横六国,非单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于机会……好吧,我虽然不入宫,但会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你的视线之内,也方便将来行事,溶儿也可以常来陪你,你可以公开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萧玦目光闪动,“溶儿恢复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释?”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秦长歌一笑,“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建议,你去和萧琛谈谈吧。”

“嗯?”

秦长歌将目光缓缓调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恶似疑惑,“也许你去,会另有些什么收获呢?”

―――――――――――――

这一夜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漫长。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记忆,漫长得,仿佛便是一生了。

萧琛坐在先前秦长歌做过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过天窗,不可追及的远去,突然很平静的笑了下。

天窗已经修补过,太陛铁甲卫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萧琛盘坐半晌,默然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来的,再一次细细看墙上那些字。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想将那些字都一字字看进心里,再带着血,带着恨,刻进心里。

“睿懿……秦长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语,烛火明灭,映上他清雅的容颜,那隐在半边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萧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说……”他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我,不,说。”

“将来……”他笑容里满是恶意,恶意里渐渐多了一丝兴奋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

那喜色又渐渐散去,他似乎是想到什么,突然轻轻的颤抖起来,“不……不……”

睁大眼,仿佛看见未来某个惊悚的画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层青色的惊恐。

良久,萧琛缓缓弯下身,抱住了双膝,黑发散落,落于瘦弱的背嵴,那么一个牢牢保护的姿势,他将自己欲待出口却死也不愿出口的那句话,连同自己的所有难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萧玦已经在牢门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绝来报,宣旨时,赵王素衣散发,于府中清波亭中独自抚琴,听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声,对着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挥,将琴推入湖中。

一声水花也未溅起,绝世名琴永久沉落。

“长弦已断,名音失声,既已无人倾听,何须再留?”

赵王俯首看着平静毫无波澜的湖面,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夏侯绝将当时赵王的言语,神情,姿态,巨细靡遗的一一回报给萧玦,禀告完毕半晌不敢抬头,殿上的天子侧身而立,遥遥望着远方,身姿依旧如常笔直,然而他却隐隐觉得,陛下这一刻心里,有什么已经崩断了。

随后萧玦再次要他带领着来到太陛天牢,身后于海捧着金樽玉盏,一壶碧青的酒液,在玉壶中荡漾。

夏侯绝连一眼都不敢看那酒,开了门,便躬身退下。

在牢门前怔立半晌,萧玦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萧琛闻声抬头,看见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来得好快。”

他一眼看到于海手上的酒,面色一变,随即极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于海的手指微微颤抖,细细观察着萧琛的神色,想起刚才秦长歌离开龙章宫时嘱咐他的话,只觉得额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来。

他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站着。

一掀长袍,在萧琛对面坐了,萧玦半晌不言语,只深深凝注着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来。”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萧琛已经恢复平静,微笑如常,“陛下,我现在不想提我的‘罪行’,总之,都由得你,如果你还念着几分兄弟旧情,你就最后陪我一次谈谈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壶上一瞟而过,萧玦知道萧琛误会了,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情解释,总之等会他便会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轻轻颔首,道:“你说。”

“说什么呢?”萧琛任于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端起酒杯,对着月光轻轻移动,玉色被月光反射的光芒映得他神容雪白,他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话,放在心里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着终有一日能和你细细的说,那该多好,可是真的轮到最后这个机会来说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原来已经不能说了,原来说也是没用的了……”

是的,说什么呢?

说那年半夜无眠,想起曾听丫鬟姐姐说撷梅园,那梅花开得真好,嫩黄淡红洁白盈绿,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干横斜,一枝枝都是诗意……朔风里夜香暗飘,同时飘起的还有剑光。

剑光如电,亮白之电,羿射九日之疾,海凝清光之敛,那少年身姿颀长劲健,步履轻捷灵动,翻覆长剑轻若无物,滚滚光华绕着他飞旋,似凤舞似龙翔,似墨笔名家淋漓尽致的写意,笔笔都是吞吐风云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为剑气惊起飞舞,再被剑光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从此幽香不散,时时不请自来,叩问他的梦端。

或者,说之后的书房相伴?

他不爱读书,夫子的功课他总嫌浪费练剑时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写了他的,再写自己的,从此学得和他相似的字体,夫子的功课真多,他总在写啊写,手都酸了,偶一回头,见他风一般的卷进来,塞过来一颗果子——给!那树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红!

……他摸摸手腕,好像还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着他笑,他也笑,咽着口水。

那树上,就一个果子。

这一生,再吃不着那样的果子了啊……

或者,说那年石板桥上的霜?

从璟姐姐那里知道他要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怕赶不及,半夜匆匆起身,连大氅也来不及披,穿着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见他和她过来,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挂了霜色的枫树林中驰骋,那枫叶红得华丽喧嚣,却不及他们男的俊美女的绝色,好一对鲜明美丽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见她,倚着桥栏,对上那双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显与目光不符的微笑时,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敌人。

他赢过,最终还是输了。

那年,回家之后,他大病一场,后来风湿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难医,其实就算没有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萧琛淡淡的笑起来。

值得吗?值得的。

他神情凄凉而欣喜,怅然而满足,带着复杂的惘然疼痛之色,透过萧玦的眼睛,看向遥远的,他也许再也看不见的将来。

萧玦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耐心分享着他的沉默,见他如此苍凉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为什么要——”

“我说了我今天不想说这个。”萧琛打断他的话,将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来杀我,还想我老实说话,你弟弟没这么好欺负。”

傲然一笑,神情间光风霁月,萧玦道:“你以为这是毒酒?朕是这样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却为萧琛拦住。

抬眉静静看着萧玦,萧琛道:“是我误会了哥哥,我给哥哥斟酒赔罪。”

一笑松手,萧玦道:“也罢。”

细细的斟了酒,萧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对着萧玦举杯一照,“咱们兄弟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于海突然出声,手一伸拦住了萧玦欲待饮下的酒。

烛光下他满面汗水,神情紧张的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蚀骨穿肠的毒水。

萧玦怔了怔,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他神情,不由一惊,对面萧琛已经冷笑起来,道:“怕我下毒吗?”

萧玦长眉一皱,怒道:“于海,你昏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般僭越!”

“陛下!”老于海噗通一跪,“是……是明姑娘的嘱咐……陛下万乘之尊,不可轻忽……请容老奴……容老奴一试……”

听到明霜这个名字,萧玦顿时皱了眉,萧琛的冷笑更加森然。

于海只当没看见,见萧玦默许,抖抖索索自怀中掏出秦长歌给他的银针,往萧玦酒杯里一试。

一线黑柱,淡淡浮现于明光灿烂的银针之上。

有毒!

萧玦霍然抬首,目光灼烈,逼视萧琛!

萧琛却怔在了当地。

冷冷凝视萧琛半晌,萧玦默不作声的站起,一脚踢翻酒壶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走时步子太急,卷起的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芯。

没有人看见,萧玦的一滴泪,落在了冰冷的尘埃里。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笼罩下来,遮住了所有惊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萧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已经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节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僵死,每一动作都艰难的发出细微的声响。

半晌,他仰首,一声长笑。

悲愤如嘶。

“好!好!你好——”

乾元三年年末,一个不平静的年末,一个暗潮翻涌,卷起无数浪底沉渣,其影响深远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长的岁月,蔓延到六国天下,蔓延出战火、苍生、争夺、杀戮、种种不可抗拒的风潮的年末。

这一年帝国一直被遥远的阴影笼罩着的天空,因为一个布衣女子的一出惊天状纸,隐隐翻卷起猎猎彤云。

她昂起的下颌,以一个坚定的姿态,便撬起了帝国最为信宠隆重的亲王的全部根基。

还有些一时无法看见的牵扯变动与连根拔起,将如裂缝般,在将来的岁月里,无声洇染开去。

风雷将起,九州激荡。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发天下:“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革去王爵,幽禁安平宫。”

旨意同时载明,当年长乐大火,系奸人设计所为,然国母洪福齐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无恙,皇后忠心部属多年后历经艰险将太子送归西梁,现太子重居冠华宫,元月初一举行册封礼,皇后因三年前重伤未愈,现于海外仙居之地调养,待复原后凤驾再返。

西梁百姓闻讯沸腾,连续三日自发上街鼓舞欢庆,当今在位多年,但一直无嗣,全西梁都在担忧他的承嗣问题,如今太子回归,国柞有继,何能不乐?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护国寺,争先为国母祈福,无数人捐香油点长明灯,佛前拜求开国皇后早日回归。

……

新年新气象,新年的阳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墙。

花墙上,早早的开了一朵新桃。

桃花娇艳,粉色嫣然,桃枝遒劲,姿态清美,花下轻衣散飞风韵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远,如湛蓝天际云卷云舒。

听得身后轮椅声响,她回身,一笑亦如桃花开放。

“一切看似结束,一起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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