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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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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杀!

死老头养好伤了?居然不顾身份,在这暗夜黑巷里意图伏杀她!

孟扶摇眼底闪过一丝轻鄙——十强者个性再古怪,好歹都风标独具,自有宗师风范,这个烟杀,留在十强者之列实在是败类,清除之!

烟气越来越浓,隐约有桀桀的笑声,刺耳刮心,孟扶摇竖眉,大骂:“哪家的老鸹子半夜学鸡叫,还让人活不?”

“女娃子永远这么不知死活。”烟杀桀桀的笑声还是那样忽远忽近,“老夫最近有些杂务耽搁了,今日才寻着时间来取你狗命,痛快点,自裁吧。”

“行,”孟扶摇挑挑眉,醉醺醺扔过去一块烂砖头,“痛快点,用这块扳砖砸上你的脑袋吧。”

“哼!”

烟气一浓便收,半空一展,收束成棍,霍然横扫!

“唿!”

漫天起了大漠黄沙般的旋风,一半从天降一半从地起,如同兜天兜地掀起的一幅巨大毯子,铺天盖地不管不顾的对着孟扶摇和她身后的护卫们当头罩下来,那“毯子”如此巨大,覆盖了周围里许方圆,孟扶摇那几个人与之相比,有如蝼蚁,往哪个方向逃窜,也逃窜不开。

孟扶摇也没有逃。

她突然抬头,古怪的笑了笑,这一霎她的眼神极亮,如束光噼裂那混沌烟雾,哪有一分刚才酒醉的痴茫?

“老狗,你上当了!”

喝声未毕,她突然一拳击在身侧小巷的墙壁上,“轰”一声,墙上的“砖块”齐齐掉落,露出里面乌黑的生铁,她脚一踢,站立地方的地面突然下陷露出一个深洞,孟扶摇立即和护卫们跳了下去,随即大笑道:“请君入瓮!”

她在那个早已布置好的陷坑里,伸手一扳机括,轧轧连响之中,整条“小巷”墙灰剥落,竟然全部是生铁板连接制成,随着机括运作,那些铁板迅速翻起合拢,将立在“小巷”中央正在运功的烟杀裹在正中!

烟杀发出一声刺耳的怒吼。

“无耻!”

孟扶摇无耻的微笑着,一伸手从陷坑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枪,和护卫们齐齐跳出——这铁扳阵只能困烟杀于刹那之间,要宰就要抓紧时机!

铁板阵连接缝隙之间,烟气明灭,一闪一黯,烟杀转瞬就能冲出!

孟扶摇脚一踩陷坑边缘飞身而起,飞到一半身后铁成一声大吼横枪一扫,在孟扶摇脚下一点,送她旋风般直上五丈,落在铁盒子之上,孟扶摇立即长枪闪电般向下一戳!

姚迅铁成和护卫们也奔了过来,在地面上齐齐扬手一掷,清一色的长枪交错飞舞,在铁盒盒身上穿插而过。

一声厉嗥,烟气一烈,轰然大响声中铁盒炸开,碎成千万黑色铁片,飞舞在夜色中。

“豁喇!”

苍穹之上突然亮过一道灿目的白光,在乌黑的层云之上金蛇狂舞,云层似乎被震了震,震出些零星的雨滴来,先是细碎的雨星,随即便连绵成片,被风吹得四处摇荡,荡出一天的晶莹水光。

遍地都是黑色碎铁,落了雨,闪着些诡异眼睛般的色泽,萧萧雨幕里,地面上的水很快汇集成小小溪流四面八方的延伸开去,那些溪流里,有一支,是淡淡的红色。

烟杀立在那里,肩上一个深深的血洞,膝上也有血,鲜血突突的冒出来,将土黄的长袍染得颜色浑浊。

他脸色铁青的立在那里,深唿吸,随着他的唿吸,他脸上烟光忽明忽暗,每次暗下去再亮起来的时候,那烟气便重上一分,看得出来他接连两次在孟扶摇手下受伤,已经动了真怒,大抵要拿出压箱底的杀着了。

孟扶摇却不会给他拼死一击的机会。

她低低一笑,“弑天”一闪,带着月白日色的微光,大风鼓荡的扑了过去。

风起,日升,月盈!

继真武魁首之争最后一战之后,孟扶摇第一次在实地对战中使用了自己融合大风日升月魄真力的功法,三大真力在她这段时间的苦练中,更加融会贯通,淙淙如流泉浩浩似江洋,所经之处,风声不烈光芒不显,却气息窒人寒光摄心,那些起落转承,点射噼捺,比寻常人所能达到的极限还要再快三分。

快!武之真谛,就是快,在真力雄浑超越自己的人面前,追月蹑风,瞬息万变,永远不给人模着自己的轨迹!

孟扶摇化成了光和影,化成腾腾刹那千万里的旋风,游移盘旋,来自无限广大,去向中心唯一——烟杀的所有要害!

烟杀已经无法和她比快。

他受了伤,行动受碍,肩上那一记犹重,那是孟扶摇下的杀手,寻常高手早已被一枪搠穿,更关键的是,那枪之上,喂毒!那翻腾合拢的铁盒子四角之上,喷毒!

他中毒,受伤,被逼和孟扶摇一战。

铁成等人要上来助拳,被孟扶摇一瞪眼骂了回去:“靠,这样子还要你们帮,我也别活了!”

她百忙中眼光瞥过对面屋舍的檐角,那里施施然高坐一人,浅紫衣袂飘散半空之中,居然还闲闲撑起了一把伞,他膝上蹲着观战的某白毛飘扬的大人,一人一鼠,微笑着一动不动,只用目光笼罩着她。

那个一直放她飞,却又始终纳她于自己关怀视野中的人。

孟扶摇微笑,回首,安安心心的去打架去杀人。

那两个,高踞檐上,安安心心袖手看她打架杀人。

烟杀雨夜伏人反被伏,势竭;猝不及防先中毒后受伤,身竭:遇上精力充沛有备而来打法凶悍的孟扶摇,力竭。

再强的强者,都有一个限度,三势已竭,只好,气竭!

第三百二十八招。

烟杀掌中挥舞如飘带的烟气越来越细,孟扶摇突然一个虚招,极其繁复复杂的手势——来自那晚看长孙无极和太妍对战的心得——那般眼花缭乱的一舞,烟杀抬手一封,手却突然落了个空。

与此同时孟扶摇却步,转身,黑发如大幅乌缎扬起,在雨丝中那般流丽的一扬,落下时她人已经返身一撞,流星狂风般一撞,直直背向烟杀撞进他怀中!

极其大胆古怪的一招,烟杀从没想过对面战斗中,有人竟然敢将后背空门完全露给他,并将空门彻底的送上门。

烟杀怔了怔,很要命的怔了怔。

“嚓!”

黑刀如极光,雨幕中一闪。

孟扶摇手一扬,拔刀,刀身带出鲜血如流泉,在这午夜细雨中激射而出,惊虹般拉开,瞬间跨越黑暗,在被雨丝刹那浇淡,虚化般慢慢消弭,如一场夜色里无声落幕的生命之舞,刹那惊艳,终归寂灭。

雨落无声,两个人都湿淋淋血淋淋,孟扶摇还背靠着烟杀的前心,感觉那身体迅速的冷了下去,像是那些缭绕不尽缠粘不休的烟气,都突然从那个贯穿前后腹的伤口中泄尽。

她扬眉,抬腿后踹,“砰”一声将那个如麻袋一般的躯体踢了出去,那沉重的躯体被踢得飞出数丈,在雨地上一滑数丈,淹没在水泊里。

淡红的水流在地面上到处蜿蜒,那些血和平常人一样颜色,似乎没有因为死者身份的惊人而有所区别。

十强者之一,名动天下垂三十年,属于传说和传奇的人物烟杀,竟然于这样一个最平凡的雨夜,死于陋巷,死于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女手中。

这一战如若有人眼见,必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还是有人亲眼看清楚了一切,前方黑暗处,燕惊尘缓缓回首,眼神里一片黝黯——他看见了整个对战过程,从烟杀出手到中埋伏到孟扶摇对战到烟杀被杀。

他怔怔站在那里,不敢置信的望着那一片黑暗的虚无,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似乎看见了命运的森凉和仁慈。

他微微仰头,看着雨中拄枪而立,一手持刀含笑回望的少女,她衣袂和长发飞扬,纤秀笔直的身影如天之神女,周身的气质温暖又凌厉,没有盛气凌人的傲然,却依旧令人觉得光芒璀璨不可逼视,令人觉得自惭形秽不可靠近。

不可靠近了……他曾经的孟扶摇。

他仰望着她,自真武之争她展示“破九霄”之后,再一次感觉到了距离的遥远和缘分的冷漠,那个女子,那个立在光影中的女子,从此成为他生命里的高悬的画卷飘摇的灯光,他看得见那般高而远的美,却永不可触及。

她已走得,离他太远。

哪怕他不惜此身,哪怕他陷身污秽,哪怕他牺牲一切,他那般奋起直追,却最终不配摸着她的衣角。

她生来该属于人世巅峰,那高处俯瞰威凌天下的绝顶,玄元山上那场爱恋,只不过是命运给他恩赐与她一遇,他竟没有机缘奢求更多。

那些相思的胭脂扣,扣住的始终是注定被远远落下的自己。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雨巷里烟杀的尸体上。

那是他的师傅,他的恩人和仇人,他以为自己一生都不能脱离他的需索和羁绊,如一生不能摆脱那些暗夜低靡污秽的痛苦,然而今日,因她的手,他解脱。

他解脱,他知她的苦心——她杀了他的妻,再杀他的噩梦以补偿。

这般恩怨分明而又悲悯其中的补偿。

而他,从此后,是继续缠绕着痛苦,还是放开着忘却?

燕惊尘立在雨中,衣衫尽湿,他看孟扶摇放下枪,看孟扶摇抬起头,看孟扶摇的目光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意,落于对面屋檐上那个观战的男子,她眼神温软而快乐,一笑间神光离合。

而那个男子,撑着伞,微微倾身浅笑下望,看她的眼神沉静而包容,博大如四海宇宙。

那相视的一瞬。

燕惊尘突然觉得自己在无限度缩小,缩成了天地间浮游的微小尘埃。

他默然立在雨中,最终慢慢的走向烟杀的尸体,他和孟扶摇擦肩而过,没有回头,只是蹲下身,抱起了烟杀尸体。

那苍老的身体在他怀中彻底松弛,再不能给他造成任何伤害,而那些纠缠爱恨,终将如这老去肉体,归于尘土。

燕惊尘抱着烟杀,站起身来,无论如何师徒一场,他有责任葬了烟杀。

他抱着烟杀一步步远去,自始自终,没有回头。

孟扶摇立于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沉入黑暗,眼底平静而光芒闪烁。

燕惊尘,恩怨今日终了,但望你走好以后的路。

身后,铁成他们在收拾那些铁板碎片,这一带的民房,其实都早已被孟扶摇买了下来,在更远处圈了围墙禁止人进入,并在夜间赶工,生生在一条宽巷子内布置了这个铁板制造的假巷子,这个巷子,整个就是一个机关,孟扶摇佯醉在墙上扒扒在树上伏伏,其实不过是在一一启动机关而已。

而在磐都郊山上养伤练息刚刚赶回来的烟杀,一回磐都就已经进入了她的视线,她买醉寻欢,等他也已很久。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占不着的烟杀,如何能够不败?

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轻轻移上她头顶,遮挡了那方潮湿的天空,伞下那人宛宛笑颜,温柔和煦涂亮了森凉夜色。

孟扶摇仰起头,对他露出尘埃落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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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煞千秋七年,八月初三,夜,天煞大将占克已大军夜渡沂水,试图偷袭苍龙大军,却被根本没睡严阵以待的战北野当头一击,洇水而来的敢死队从岸边冒头时,迎面便撞上黑风骑森凉铁黑的长枪之尖。

八月初三,夜,十强者之一烟杀被杀,死讯震动天下,消息传到其余几位十强者耳中,人人震惊,其中那一对追逐三十八年的爱侣互视一笑,都同时想起落凤山上那个强悍而坚忍的少女。

满头银发的美丽男子,慢慢说了句日后全天下都不断传扬的话。

“这只是个开始。”

“十强者君临天下的时代终将过去,而新的超越者,终于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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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目标,战北恒!

天煞皇族早先子嗣是不少的,但是在长久的政治倾轧中,渐渐凋零,老二老四老八老九,统统都英年早逝,战北野如果不是他那个深谋远虑的睿智外公,早早将他外放到葛雅,只怕也早已尸骨无存,当老三战北奇死于长瀚山,现在战南成身边剩下的,只有一个战北恒。

作为战南成身边存活最久甚至还颇受信任的唯一皇子,战北恒自然不会像表面展示出来的这般平庸无能,据孟扶摇对他的观察,此人阴柔奸狡,城府颇深,而且,很能忍——雅兰珠曾是他定亲的妻子,生生抛掉和他的婚约追逐战北野,她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时候,他又何尝不被连累?然而这个恒王,真的很恒,不仅若无其事同意退婚,甚至退婚后再见雅兰殊也当陌生人,真武大会两人见面,战北恒一点不豫的神色都没。

这样的一个人,留着是个祸根,他在,孟扶摇就算杀了战南成,也有可能是给他做嫁衣裳,所以孟扶摇早已决定了,要杀战南成,先宰战北恒。

至于杀他的方式,借刀!

现在孟扶摇是战北恒手下将领——战北恒代管天子御营,是孟扶摇直属上司的直属上司,他圣眷隆重,门庭繁华,日常拜会求门路者络绎不绝,以至于门口的石狮子因为经常被等候的各地官儿仵靠摩挲得黝黑铮亮,干脆换了一对铁狮子,号称铁狮之门王公,像孟扶摇这样的下属的下属,恒王殿下是不会有空理会的。

孟扶摇上门拜会三次,三次都被鼻孔朝天的门政留下拜帖,人却没见着,她也不急,回来和长孙无极说起,说这家伙恩宠这般重,也算皇朝异数,长孙无极却道:“战北恒近来的恩宠是否犹重些?”

孟扶摇想了想,说:“是哦。”

“由来鲜花着锦火上浇油,盛极必衰,”长孙无极微笑,“自古无终生不易君臣,战南成这是对战北恒起疑心了。”

孟扶摇转转眼珠,扑到长孙无极膝下,仰头好纯洁的看他:“殿下,扶摇忠心为主,对无极从无二心,如今改投门庭,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看如今殿下这般恩宠我,莫非我也死期将至?求殿下莫要恩宠,莫要恩宠——”

一桌子人齐齐喷饭,雅兰珠喝道:“孟扶摇你好生无耻!”

长孙无极抬腿虚虚一踢,笑道:“滚你的罢,本宫看你就讨厌,你还可以祸害千年。”

孟扶摇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出去,第四次奔战北恒门前,她也不投拜帖了,在战北恒家不远的巷子里堵着了守门的门政,二话不说狠揍一顿,揍完道:“叫你瞧不起我不给我进门?老子以后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门政哭丧着脸:“孟统领,这个这个……不由小人做主啊……”

“娘希匹,瞧不起老子?老子叫你破财。”孟扶摇骂一声,吩咐,“等下我去拜会,你接了拜帖,须得好生隆重谦恭的将我迎进去,在侯见处侍候我吃茶说话,也不用再递帖子给恒王,只要做到这个就成,以后但凡我来,都这样办理,我便不揍你。”

不用递帖子去见恒王干什么?只为了在侯见处吃茶说话?门政想不通,不过孟扶摇这个要求对他来说反而轻松,急忙应了回去,过了一会,孟扶摇两手空空晃荡而来,帖子还没递,唿啦一下大门便开,门政殷勤挤过人群迎了出来,一个躬深深弯下去,极尽礼仪的将孟扶摇迎了进去,等在门口晒着骄阳的官儿们霍然扭头,齐齐瞅着孟扶摇——这小子牛,恒王府家奴的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谦恭过?八成是恒王的亲信!

过了一会,孟扶摇在门政的恭送下摇摇摆摆出来,高声大气的道:“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去办了,恒王这里,等下来听候传唿吧!”

众人一听,更牛——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和恒王交情非同凡响!

唿啦一声,这些苦于不得其门而入的官儿们齐齐涌上,孟扶摇走不得几步便被包围,一张张艳羡讨好的脸儿凑近来,七嘴八舌口沫四溅。

“敢问将军尊姓?”

“在下齐县首府刘某某,见过将军……”

“将军英姿勃发,意态非凡,在下一见便觉倾心,渴盼接纳,将军可有闲?今夜南市望琼楼席开一桌,请将军赏光……”

……

孟扶摇眉开眼笑,道:“日头晒咧,边上说话边上说话。”

于是边上说话,说不多时便塞了满手的礼物,大多请托她“代为向恒王殿下美言几句。”有些官儿还扯着她袖子涕泪涟涟,“可怜我在京多日,至今未见着殿下一面,眼看盘缠用尽,还未谋得一个实职,孟大人帮着则个,帮着则个……”

“好说!好说!”孟扶摇一一笑纳,塞着满袖子的金银珠玉,满载着众官儿期望的目光,扬长而去。

隔一日,换个时辰再来,照样照此办理,照样揣一怀礼物回去。

再一日,继续来收礼,此次背着个筐。

……

接连在恒王府门前收了几日礼,再去的时候,那被揍得和她演双簧的门政看见她,急急迎上:“孟将军,王爷在花厅等你。”

孟扶摇哈哈一笑,回头吩咐:“将我的礼抬上来!”

护卫们抬着好大一个箩筐,尽是她这几日收的礼,战北恒在花厅里等她,见了那箩筐忍不住失笑,道:“孟将军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府门前收本王的礼!”

孟扶摇将手一引:“原物璧回。”又笑,“不如此,王爷焉得见我?”

两人相视大笑,战北恒命看茶:“世人只知孟将军武艺无双,不想心思亦如此慧黠。”

孟扶摇一笑,道:“不过讨王爷一笑而已,王爷帐下能人异士多如牛毛,寻常行径怎能入得您眼?无奈之下做惊世骇俗之举罢了。”

战北恒眯眼看她,眼神收缩如针尖,一丝笑意也无,“将军已经是陛下驾前红人,据说龙虎大将军之位都为将军虚位以待,本王不过是一区区闲置王爷,什么也给不了将军,将军为何费这计多心思,硬要投本王门路?”

“为将者以吞吐天下为志耳,青云之路,谁可给谁不可给,自然自己清楚。”孟扶摇咕噜咕噜大口喝茶,笑,“王爷说自己给不了,属下却觉得,王爷可以给属下更多。”

“你好大的口气!”战北恒变了眼色,阴冷的注视着她,“我还能给你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哪有自己什么都不献上就先问人家要东西的道理。”孟扶摇对他蛇般的目光视若不见,满不在乎的笑,“属下想和王爷要什么,现在说还为时过早,属下寸功未立,就想和王爷要东西,怎么好意思的,这样吧,属下先送王爷一个小小的心意。”

她起身,凑近战北恒,附在他耳边,微笑。

“王爷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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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没看见战北恒当时的模样,”孟扶摇啃着骨头眉飞色舞,“就像屁股下突然生了根刺,差点跳起来撞到我下巴。”

宗越闲闲的喝茶,他一向是孟扶摇一说话就端着饭碗到旁边去吃,此时头也不抬的道:“孟扶摇你啃骨头时拜托专心点,牙咯掉了我可没法子装第二次。”

孟扶摇黑着脸回头瞪他:“蒙古大夫,拜托你不要揭人疮疤好不好?”

“你满身都是疮疤,也无所谓揭哪个。”宗越突然将茶杯一搁,问她,“我用雪莲泡着的那半个月魄之宝,你弄到哪里去了?”

孟扶摇怔了怔,这才想起那东西好像于某日被长孙无极拿走了,至于拿哪里去——她一向不甚在意身外之物,何况既然长孙无极拿去,爱拿多少就多少,想都没想过要问下落。

她下意识的要去看长孙无极,目光转到一半就收回,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啊,那个啊,我怕老鼠偷吃,换个地方放着了。”

“这里的老鼠只有一个。”宗越冷笑。

元宝大人翻眼,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还要我说几次?

“我拿了。”说话的自然是长孙无极,他神色平静,“我拿去观察药性了。”

“观察药性?”宗越立即转过头来,对着他冷笑,“无极太子才华绝世,但我没听说过连药理也是天下第一。”

“医术天下第一自然是你。”长孙无极还是不动气,“但是医术天下第一不代表用药天下第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宗越在椅上直起腰,脸色白如霜雪,素来温和干净的气质霍然一变,眼色浓得像深霾聚集的夜色,“你在说,我用药错误,在害扶摇?”

长孙无极不说话了,也喝茶。

孟扶摇听到这里也呆了,长孙无极什么意思?说宗越用药不对?怎么可能,自己这两年受伤无数,哪次不是宗越给治好的,有些伤重得换谁也得损伤真元,在宗越手底,却一直没有真正动摇到她的根本,甚至还固本培元,“破九霄”以最快速度步步精进,连大风月魄的真力也顺利融合,要是有什么不妥,自己不是早死了千万次了?

她担心的看看宗越——他性子看似温和,实则高傲,在医术一道独步天下已有多年,向来为世所尊崇,此刻长孙无极这个说法直指他医道,可以说是极大的攻击,其严重程度,不啻于攻击某身高八尺的壮汉不能人道。

“喂,别说了……”她拉长孙无极袖子,“那啥,我们去睡觉吧……”

话一出口她便咬了舌头,“哎哟”一声捂着嘴欲哭无泪,靠,真是倒霉,一急话都不会说了,瞧这话说得真没水平……

偏生那个向来有机可乘绝对要乘的家伙立即回眸,微笑,道:“好,等这事完了,我们去睡觉……”

……

宗越依旧站在那里,笔直的看着长孙无极,沉声道:“太子殿下还没回答我的话。”

长孙无极垂下眼,半晌皱了皱眉,道:“宗先生,你我既然都无害扶摇之心,有些事也便点到为止吧,我乏了,失陪。”他站起身,转身欲走。

“铿”

一道白光拉出,弧线流畅的弯刀,森冷的横在长孙无极身前。

慢慢垂眸看了看直对心口的刀,又看了看漠然持刀而立的宗越,长孙无极一摆手,拦了欲奔出的孟扶摇等人,也拦了屋外一直潜行守护的隐卫,轻轻笑道:“宗先生,刀不是用来对着朋友的。”

“在下不配为太子殿下之友。”宗越淡淡道:“而且在下一直很讨厌太子殿下的某些习惯——永远话说半句,永远居高临下,永远做出悲悯施舍的德行——被悲悯施舍的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被悲悯了。”

孟扶摇默然,想着长孙无极暗指宗越用药错误再什么都不解释的拨腿就走,生生的将宗越那口气堵在那里,竟是不给他自瓣的机会,难怪宗越生气。

她这里想着,大抵脸上便带出了点不以为然神色,雅兰珠和云痕表情和她也差不多,只有元宝大人冲出来,又开始吱哩哇啦指手画脚,孟扶摇瞅着元宝大人,一把抓了它塞进袖子,“别添乱!”

长孙无极突然转眼,看了看她,这一刻他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无奈,似是叹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伸指,轻轻推开那柄刀,慢慢坐了下去,道:“宗先生一定要我说么?”

“有何不能?”宗越平静的答。

“我只问宗先生几个问题。”长孙无极一旦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淡淡道:“扶摇在落凤山受伤后,体内被云魂真气涤荡,是不是出现过真气不稳现象?”

“是。”宗越答得爽快,“不过我自然有为她治伤,甚至用了千佛灵草给她去除淤血,太子殿下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语气挑衅,长孙无极却根本不理会,又道:“那好,那么扶摇参加真武大会第三轮时,突然出现强行越级提升真力,并险些在台上爆血而亡,是云公子以寒阴内力强自压下,这个宗先生应该也知道吧。”

宗越目光闪了闪,颔首:“对,我也没忘记在为扶摇平血疏脉的同时,将那份不属于扶摇真气的寒阴内力去除,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只想问一句话。”长孙无极一笑,“扶摇是怎么能将大风月魄和她自己的真力顺利融合的?”

宗越张了张嘴,想要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扶摇在那段时间内,连受重伤,根本没能好好休养,但是她的真力居然还在以神速增进,甚至违背常现,提前很久将三种顶级真力融合。”长孙无极说得飞快,“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处处顾及,长于此处必弱于它处,她真力飞速提升,那么经脉呢?那些受损的经脉,却又在什么时辰修复?那些经脉不是铁树,刀砍剑斩之后还能继续生长,就算是铁树,经历那般连续的戕害,也必伤及根本。”

他道:“所以我想同宗先生,这等神迹,这等违背真力生长流转规律的进境,扶摇是怎么做到的?”

他道:“我想问宗先生,听没听过揠苗助长,过犹不及的故事。”

宗越安静了下来。

他脸色连变几变,原先的白如霜雪更白上了几分,增了透明之色,灯光浅浅照过来,照见他眼神清透又迷蒙,如灯前一盏清冽而又波光荡漾的酒。

孟扶摇又一次听呆了。

难怪她一直惊讶于自己的进境速度,死老道士号称绝世奇才,也比她晚了整整六年才进入“破九霄”第六层,难怪她一直觉得真力不稳,总在晋级后要花比修炼更多的时间来稳固真气,难怪她常常疑感,自己不停的受伤,还都受的是重伤,寻常人养伤需要日子,养伤期间真气都会停滞进境,自动选择保护体内经脉,她却好像连养伤都在进境,原来如此!

宗越用药压下了她的经脉之伤,使她的身体机能自然而然选择修炼而不是保护内脏,可是也不对啊,如果她经脉真的一直没能好好休养,现在早该出问题了,为什么她基本如常?

还有,无论如何,她坚决不相信宗越会害自己,他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不是在真武大会期间顺利晋级并融合,她早就输了吧?

此时一室沉默,众人都唿吸粗重,看着宗越,宗越自己倒渐渐平静,半晌居然一笑,道:“是,长孙无极,我承认你同的对,但你又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知道宗先生有恃无恐,应该心中有解决办法,我知道宗先生从无害扶摇之心,所以我存疑已久却从未提起。”长孙无极仰首看着窗外斜技摇曳的花,眼中有温软的神情,半晌轻轻道:“只是宗先生,无论如何,这种办法毕竟冒险,万一扶摇哪次出了岔子,而你又不在,到时如何是好?将扶摇置于险地,我心不安。”

“扶摇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功,更会让人不安!”宗越立刻反驳,“她那个性子,招惹祸事一生都在冒险受伤,等她不停的停下来休养按部就班的修炼,她如何来得及有足够的能力来应付一次又一次险境?何况她到现在都控制得很好没出问题,连我准备好的办法都还没需要用上——”他突然停住,慢慢的睁大眼睛,这个一直温和平静着毒舌的男子,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了悟的神情,“是你——是你——”

长孙无极立即打断了他的话,直起身来走了出去,经过他身边时,突然一侧首道:“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一向沉稳,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急切如此?”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仿佛如巨雷突然噼在宗越头顶,他竟然就那么僵住了,僵在满室灯火下,他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变得惨青,那青中又生出白来,霜般的薄薄挂了他脸上一层,以至于灯下看过去,他像个突然被风吹冻的纸人。

满室静寂,几个人都不知道长孙无极那淡淡一句话,到底戳到了宗越哪里的痛处,竟然让这个温雅的人突然变色如此,孟扶摇愣在那里,直到被雅兰珠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来——无论如何这场争吵因她而起,她有责任劝架。

孟扶摇轻轻走过去,拉宗越,低声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宗越突然一拂袖,重重拂开孟扶摇,他用力如此巨大,孟扶摇猝不及防连退三步,云痕和雅兰珠齐齐上来扶,云痕怒道:“宗先生你何必迁怒扶摇!”

而守在窗外的铁成二话不说,跳进来就是一刀,孟扶摇连喝:“住手住手——”宗越已经又是一袖拂了出去,将铁成甩了一个踉跄,刀飞出手插在凳子上,险些戳到雅兰珠,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宗越却已经平平飞出窗外,白衣如雪的身影如一枚经了霜的柳叶,那般轻而疾的越过长空,瞬间没入溶溶月色中。

孟扶摇追出去,他身影已经不见,她顿了顿脚,不知道好好的一顿饭怎么就成了这样,一转身,看见元宝大人居然没走,蹲在地上瞪着她。

孟扶摇瞅瞅它,它瞅瞅孟扶摇,孟扶摇向左走几步,想绕开之,元宝大人立即也向左移了移,孟扶摇向右绕,元宝大人立即也向右移了移。

总之,它坚决要堵在孟扶摇必经之路上,坚决要让孟扶摇看见它的存在,坚决要让孟扶摇看见它纯洁无辜的目光,由此衍生出对它主子的愧疚之心,要知道孟扶摇这种无耻生物,不提醒之,之是不晓得惭愧的。

孟扶摇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踢飞之。

然后大步迈向长孙无极居处——第三进院子的某个房间的暗道下去再穿过暗道进入另一个院子……好麻烦。

真的勇士,要勇于直面自身的错误,她孟扶摇,向来是个女勇士。

她门也不敲,大剌喇进去,长孙无极好像睡了,室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隐约看清床上人的轮廓,他似是侧身睡着,以肘支枕,唿吸安详,满室里漂移着那般绵长而令人沉湎的唿吸,孟扶摇也宁静下来,静立在黑暗中,听着那人的唿吸声,只觉得心情幽谧,岁月静好。

她突然微微笑起来,觉得解释不解释,道歉不道歉,真的不那么重要了,无论如何,长孙无极是知道她的,而她,也是知道长孙无极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转身轻轻向外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懒懒语声,带着笑意,道:“夜半闯人睡房,什么事儿都不做便走?”

孟扶摇回身,笑,“美人,大爷我不忍辣手椎花。”拍拍屁股就准备溜,那家伙语气突然幽幽起来,轻轻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锁链似的捆住了孟扶摇脚步,她手扶在门框上,艰难的,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扭头。

长孙无极在榻上翻了个身,面向她伸出手,“来,给我抱抱。”

孟扶摇拨腿就走。

“一个被你冤枉的人,想要个安慰的拥抱都不可以吗?”

孟扶摇踉跄一下……为什么有人就这么擅用怨妇攻势呢?还有,孟扶摇,为什么你就要长良心这种东西呢?

长孙无极招招手,一股柔力涌来,已经把那个良心泛滥的家伙拖到了自己身前,顺手抱住,手一抬抽去孟扶摇的发簪,光滑的乌发顿时泻了满身满麻长孙无极埋首在她发间,满足的无声厮磨了阵,才低低道:“怎么想起来过来的?”

孟扶摇挣扎着呜呜噜噜答:“元宝逼我过来的。”

“哦?你自己就没有一点点想过来?”长孙无极笑,目色在黑暗中柔和如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我只是想问你,”孟扶摇终于抢到了唿吸权,仰头大吸一口气,才道:“我之所以没有出现同题,是不是你一直在替我调理经脉?”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只慢慢捞过她的发,用手指将一小束纠结在一起的发理顺,道:“拜托你束发前把头发梳顺了,你瞧你,散开后就头发打结。”

孟扶摇咬唇望着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为她做过什么的家伙,眼眶有些微热——最近他气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脸色总有些憔悴,还以为是他忙于国事累的,不想还是为了她。

只是,仅仅调理护持经脉,会让他这个牛人累成这样?

孟扶摇细眉蹙起,正想问什么,忽听远处,一阵沉厚悠扬的乐声远远传来。

那曲调古老哀婉,音色古扑醇厚,有种洗尽沿华谢罢舞裙的纯朴之美,如古道飞雪中细吹清伽,阴山雪花扑面而来,抬目所见之处,大漠苍茫,天地一色,而于这一刻中回思江南温软,淮扬柳,谢家燕,小桥流水落桃花,前尘未记,优如前生。

这音色非萧非笛,不同萧的清越笛的明亮,却别有一番回旋滋味,如口中苦茶,品久了便品出沧桑与韵味来,一层层在舌尖盘旋不去,直入心底,让人想起那些如茶滋味的跌宕起伏的命运和人生。

两人相拥着,静静的听,一曲终了,孟扶摇已微湿了眼眶。

她喃喃道:“埙……我居然亲耳听见了埙曲……”

长孙无极若有所思,突然轻轻推推她,道:“去吧。”

孟扶摇起身,对他笑了笑,直直走了出去,循着那音穿过院子,过了花园是一座凉亭,凉亭顶上,白衣如雪的男子向月吹埙,金红色云龙纹的古埙在他掌中,闪烁着华丽而沉厚,久经岁月积淀的神光。

他白衣垂落亭檐,飞燕似的无声飘舞,似一些久经埋藏的心事难以出口,意图以某些手势来沉默说明。

孟扶摇跃上亭顶,静静在他身侧坐下,无意中一侧头,宗越立即也侧过头去,然而孟扶摇竟然于这刹那之间,捕捉到他脸颊上淡淡一抹反射月色的亮光。

那是……泪光?

孟扶摇心跳了跳,宗越竟然,在流泪?

这个温和却风骨自生的男子,她未曾想过,这一生会看见他落泪。

宗越却已静静开口。

他道:“今天是汝涵忌日……她已离去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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