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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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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不能,彻底的近我一次?

凤知微从未想过内心坚冷如宁弈,竟然也会有软语相求这一日。

是毒伤在身导致一时脆弱,还是因为对将来有所预见而有感而发?

她僵在水中,水温渐渐变冷,体温却渐渐上升,他的身体近在咫尺,只隔她一层薄薄衣衫,属于他的气息无所不在,逐渐游移着钻进她的体肤,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带来她的颤栗,像风雨欲来之时云层里穿梭的电,细芒乱舞,振动了苍穹的脉搏。

他的下颌搁在她肩上,两人都能感觉到那般的滑润,水的滑润,肌肤的滑润,呼吸的滑润……带着迷蒙的水汽逶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想起一切交缠和绵软……她不自在的偏偏头,却不过换得他的唇顺势掠过她的颊,像灼热的风从本就涟漪暗生的湖面蹈舞而过,波纹晕生。

她在那样不动声色却又惊涛骇浪的荡漾中,不可自控的颤了颤,想说话却又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失去力气,那近得不能再近的躯体似乎侵入到她向来清醒的神智里,横亘过意识的山岭,遮了清明,出口的便只是低低的喘息,听了令人羞赧,她于是更加不敢说话,因为他的唇等在那里。

他的唇先是蜻蜒点水,随即便是狂风骤雨,从她的领地长驱直入,将力度和辗转的烙印打在每寸土壤,想做了主宰她的王,她雪色脖颈间便很快浮起一层暧昧的晕红,像淡红的月色照在了深雪上。

有那么一瞬间,过急的心跳和陌生的接近冲击得她陷入晕眩,迷茫而失去思考和语言能力,他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获得她的回答,言语只是一种昭告,行动才是男人要做的事,他在水底摸索着卡住她的腰,纤细精致的一圈,圆润而玲珑,一只手似乎便可以掌握,他微微的顿了顿,用指尖留恋的膜拜了造物主对这个女子的钟爱,随即轻轻挪动身子,手指慢慢一滑。

凤知微觉得哪里坚硬的存在着,脑中轰然一声,云雾瞬间散尽。

宁弈却已低低的喘息着,哗啦一声披水而出,揽着她要跨出浴桶。

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住了自己腹部。

“殿下。”她的气息有些不稳,难得两个字都断了一下,随即渐渐平复,语气是那种他最喜欢也最讨厌的冷静,“不想听我的答案吗?”

两人半身在水里,在浴桶中正面相对,一柄黑色软剑,横在彼此正中。

水珠滴溜溜从宁弈裸袒的上身滚落,烛光下肌肤泛着玉色的光泽,凤知微垂着眼,只敢看自己的剑。

“你的答案,不过如此。”宁弈已经恢复了镇定,并不在意那剑,在浴桶里向前一小步。

凤知微果然将剑向后收了收。

“你看,”宁弈笑得笃定,“你不舍得伤我的。”

他伸手去抚凤知微湿漉漉的眉睫,带点复杂的爱怜神情道:“你永远都在隐藏自己,控制自己,逼迫自己……刚刚你明明已经动情,为什么不肯放纵一回?”

“我不能伤您,而已。”凤知微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垂下眼,笑意淡淡,“而且,殿下,据说未尝人事的女子,在接触不讨厌的男子时,总是容易出现失控的,我想,您并不是您以为的例外。”

宁弈默然,半晌冷笑一声。

“您现在眼睛不方便,我想您一定没有注意到,”凤知微微笑,“这柄剑的剑锋,并没有对着您的方向……它对着我自己。”

宁弈的脸色,变了变。

“你上前,它确实会后退,只是会退入我自己要害。”凤知微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却觉得我的身子和心,不能在现在交出去,所以对不住,殿下,请让我威胁你。”

一片沉默。

水声簌簌滴落,在寂静的夜里沙漏般滴尽时光。

宁弈“看”着凤知微的方向,灰白模糊的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他却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模样——红晕尽去,眉睫乌黑,眉宇间坚执冷凝,仿若去年冬秋府冰湖初见,她一脚将人踩在脚底,淡然焕发而出的神情。

冷静、悍然,带几分隐然的无赖。

有些事,其实是知道不可强求也强求不来的,却依旧试图去做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举动,仿佛从遇见她并逐渐了解她开始,有些事便乱了步调,有些心思便失了掌控。

古寺听夜雨她在他怀中,温顺而婉转,那一刻至近的距离想忘却难能,然而下山后她便可恶的换回了恭谨顺从却又遥远的姿态,令他突然想要做些什么,试图挽留住那一刻怀中的她。

未必指望此刻占有,却想让她明白真实的她自己,想让戴惯面具、因此经常搞不明白现实和虚幻的她,面对一次自己的内心。

宁弈缓缓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果然,她还是那个可恶无情的她,他却似乎有点不是他了。

剑锋平静的横着,和桶中水一般,冰凉。

突然听见她小小的打了个喷嚏,却温婉的道:“殿下,小心着凉,我扶您出去吧?”

宁弈垂下眼,一瞬间也已恢复了沉凝锋利的神情,推开她,哗啦一声跨出水面,隐约听见她倒抽气的声音,有点慌张的赶紧跳出了桶去。

头顶风声一响,柔软的寝衣当头罩下,她声音平静了些,道:“我伺候您穿衣。”

“不必了。”宁弈一把推开她,将一地衣物踩在脚下,头也不回往床边走去,手指一拉已经落了帐帘。

“你成功威胁了我。”他在帘后身影淡淡,语气更淡而凉。

“只不过仗着我,在乎你。”

帐帘后宁弈再无声息,凤知微默然立在水泊里良久,将浴桶轻轻搬了出去。

她内伤未愈,搬得有些吃力,然而一推开门,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接了过去。

压下复杂的心绪,她笑道:“谢谢。”

顾少爷躺在屋外台阶上,将那桶水远远的扔了开去,桶落地无声,他也没有声音。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发现他竟然没有在吃胡桃,并且难得的没有睡在床上或高处,却睡在了他讨厌的宁弈的门口。

凤知微回头望望,脸色有些发红——刚才他一直都在?都……听见了吗?

想了想觉得实在不好问,忽听顾南衣道:“对不住。”

凤知微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竟然是从顾少爷嘴里冒出来的。

他有“歉意”这种情绪吗?她以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用来着。

一怔之后她笑开,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些,拉起顾南衣道:“别睡在人家门口,回房去,也别和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顾南衣任她拉着离开宁弈的门前,嘴里却固执的道:“对不起。”

“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凤知微知道这位一根筋,不接受他的话也许他会说到明早去,顾南衣却又突然指了她又指了浴桶,道:“别给人洗。”

凤知微呆了呆,脸色哗一下通红。

顾南衣还不罢休,拉着她要走到赫连铮门前,道:“他也是。”

凤知微哭笑不得,害怕他不要每个房间都这样走一圈她这辈子就没脸见人了,只好拖着他往院子外一个小花园走,道:“不洗,不洗,我们去散散心。”

秋夜天高气爽,夜虫低鸣,风中有淡淡桂花香气,凤知微找了块干净草地,坐下来,仰头对顾南衣笑着拍拍地面。

她有些促狭的看着他,心想顾少爷那么拒人千里,一定不会席地坐的。

谁知道顾南衣低头看了看,竟然坐了下来,虽然依旧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但已经破天荒的令凤知微目瞪口呆。

今晚的顾少爷,有些反常啊……

她讨好的拔了一根甜草根擦擦干净递过去,顾少爷接了,慢慢的嚼着。

月色幽美,星光欲流,风拂起身侧男子的面纱,隐约有如雪的下颌和润泽的红唇一闪。

一截碧草拈在指间,手指因此显得更加白若明玉。

他微微偏头专心吃甜草根的姿态,有着这污浊尘世难逢的天真纯澈气韵,令红尘中行走的人们,觉得自己遍染尘灰。

凤知微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么个阴暗黑心的人坐在专心吃草根的顾少爷身侧,很有点亵渎了他,于是自觉的向旁边挪了挪。

顾少爷立即也跟着挪了挪。

凤知微啼笑皆非不动了,今晚的顾少爷很可爱啊,不妨谈谈心好了。

相处这么久,知道他的怪癖,知道他问不出什么来,她没有试图试探什么——唯一一次试探,还被他那句强大的“我是你的人”给五雷轰顶了。

今晚月色很好,花香很好,草很甜,少爷很乖,应该不会有雷吧?

“为什么会迷路?”从简单的问题问起。

简单的问题问倒了顾少爷,他停止对草根的摧残,仰起头仔细思考,半晌道:“记不住。”

记不住?那武功怎么记得住?

“道路都是一样的。”顾少爷慢吞吞道,“路是乱的,脸是碎的,布是粗的,声音是吵的。”

凤知微怔怔看着他——他是在说着自己的感受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感觉吧?所有的路都是一样的纷乱,找不出区别;所有的脸都是一样的支离破碎,需要慢慢拼凑才能凑出完整;穿在身上的衣服,再细腻的布料都会觉得粗糙磨砺令人不耐,四周人说话的声音,永远杂乱的喧嚣在耳边。

那是怎样恐怖而可怕的感觉?

这十多年,他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凤知微突然觉得心微微一痛,像被谁的指尖细细揪起碾了一碾。

“你……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顾南衣偏偏头,有点不理解她这个问题,怎么过来的?走过来的啊。

“我是说,谁照顾你,你如何长大?”凤知微此刻并没有想故意探听什么,只是直觉的想知道,在那样纷乱的天地里,他如何长成。

“三岁前,爹爹,五岁后,伯伯,还有其他人。”

凤知微听出了其中的空缺。

“三岁到五岁呢?”

顾南衣不说话了,身手突然抖了抖。

这一抖抖得凤知微也颤了颤,一瞬间脸色发白——失去唯一亲人的,天生有些不足的三岁孩子,那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不敢想,想了从指尖到心,都发冷。

或许顾南衣自己也不敢想——从来都平静漠然如他,竟然在想起那段日子时也会发抖,那又是怎样的噩梦般的幼年?

凤知微突然伸出手,按在了顾南衣的手背。

她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温暖下十多年前那个三岁的孩子,在人生孤寂落雪的那段日子里,想必没有人这样暖过他的手。

她心底泛着淡淡酸楚和温柔,忘记男女之防,忘记顾南衣从来不喜欢任何人的接近,下一瞬很可能就会把她扔到九霄云外。

顾南衣却并没有动。

他垂眼,仔细看了看被按住的手,第一反应确实是掀翻之并扔飞之,然而那细腻掌心里传来的淡淡温暖,那肌肤相触的陌生而奇异的感受,突然让他觉得不知哪里动了动。

这是很陌生的感觉,像千年凝固的堡垒被电光掠开一道缝隙,外面的人看见了里面蕴藏的光华十色的宝藏,里面的人看见了外面碧海蓝天无限广阔的风景。

哪怕那风景只出现在一线狭窄之间,也令人沉溺而神往。

顾南衣觉得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却又神秘,让万事不耐烦的他突然起了探索的想法,再三权衡之下他选择手指抠紧了地下草皮一动不动,好控制住自己直觉掀翻的冲动,让那奇异感觉在自己手背上多停留一会,直到他理解为止。

凤知微不知道顾少爷此刻莫大的牺牲和挣扎,更不知道顾少爷手底下的草皮子被摧残得面目全非,她的手在顾南衣手背上略略停留,便想起了他的怪癖,赶紧收了回去。

顾少爷缩回手,摸摸自己的手背。

这个动作看得凤知微窘了一窘,还以为他嫌自己脏,赶紧转移话题,伸手从树上摘下一片细长的叶子,卷了卷,道:“教你个不迷路的办法。”

“这种树天盛大江南北都有,”她仔细让顾南衣辨认那树叶的脉络,“这脉络很奇特,像一张脸,以后我们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紧急多不方便,我们都不要忘记在经过的这种树的树根下留下这图案,然后就方便找到彼此。”

“有记号。”顾南衣说。

凤知微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们本来就有联络记号,笑着摇摇头,“那记号是你和你的组织的,你的组织和我的,不是我和你的,你不用找着我,你就负责留记号,我认得路,我来找你。”

她想起那日奔驰去救宁弈,以为区区几十里路又有隐身护卫在,顾南衣不会找不着自己,没能及时一路留记号,导致顾小呆弄丢了她。

说留记号让他找她是假,她是怕有一日小呆走失,又忘记以前暗号了,或者他的组织出了问题暗号不能用,到时她到哪里去找他?

他虽强大,也脆弱,一想到让他这样的人独身行走江湖,她眼前便浮现三岁失去爹的那个茫然的孩子,孤身行走,前方道路大雪茫茫。

“说好了。”她笑盈盈将树叶卷起,放在唇边轻轻吹起,“我吹着叶笛,顺着你的记号一路去找你。”

顾南衣专注的看着她,摘下一片树叶,照样卷了,在唇边断断续续吹起。

月光自苍穹这头走到那头,断断续续的曲调吹碎一天的星光,在渐渐连贯流畅的小调中,凤知微含着微笑沉入睡眠。

不知道多久之后,朦胧中听见他说:

“吹着笛,找着树,寻到你。”

风很轻,花很香,鸟鸣很清脆,呼吸很……粗重。

凤知微睁开眼时,发现眼前好大一张黑沉沉的脸。

她吓了一跳,赶紧向后挪,揉揉眼睛才看清那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属于赫连世子,他正蹲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用一副“你这坏女人你背叛了我伤害了我摧残了我辜负了我”的郁卒神情逼向她。

这是干嘛呢,谁克扣了他的早饭吗?

凤知微懒洋洋爬起来,手一撑才发觉手感不对劲,再一看她刚才的枕头,赫然竟是顾小呆的大腿。

她呆呆的看着呼吸匀净的顾小呆,一眼望见某个小帐篷就撑在离她脑袋刚才搁的位置只有一指远的地方,立即“嚓”一声被点燃了。

顾小呆睁开眼来,淡定的和她隔着面纱大眼对小眼,淡定的拂开她的手,再淡定的推开赫连铮的脸,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慢悠悠飘出去解决晨间问题了。

他一边飘,一边还吹着树叶笛子,曲调流畅,一泻万里。

赫连铮暴跳如雷的抖着手指着他背影,指了半天发现完全的没作用,他又不会隔空伤人,只好回头指凤知微,凤知微浅笑着拨着他手指转了个方向,道:“世子早啊,喏,茅厕在那边。”随即施施然走开。

刚走两步,一人正色堵在她面前,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着她,道:“我又想花半刻钟解决你了,免得我家主子将来头痛。”

凤知微不知道这个半刻钟的典故,却明白宁澄的意思,指了指自己鼻子道:“可以,但是很可能后果是你痛快半刻钟,头痛一辈子。”

顾小呆一泻千里的过来,用胡桃的问候,告诉了宁澄头痛的具体表现方式,痛快干脆的解决了一大早关于生死和将来这个严肃命题的讨论。

“陇南府军已经调动完毕。”宁澄追过来抓着她道,“我的意思是从离丰州最近的陇南曲水过去,这样比较不惊动当地。”

“你家王爷既然放心你指挥,你便不用问我。”凤知微笑道,“有些人不用白不用,我们这一行人自然有申君鑫派人护送,直入陇西布政使府,你带着三千陇南府军,等着接应便成。”

她回到院子,申君鑫果然前来拜望,同时过来的还有赫连铮的贴身护卫八彪,凤知微浅浅的笑,很好,人齐了。

“兄弟还有陇南道的监察事务,”凤知微笑问申君鑫,“准备这便启程往丰州城拜会申大人,两位意下如何?”

“好好好!”申君鑫满心欢喜,殷勤的道,“刘大人和本府亲自护送,暨阳本地府兵一千人都点了,随侍世子和大人们身侧。”

“那敢情好,有劳了。”凤知微笑容可掬,“等见了申大人,定要好好帮大人们提一笔。”

那两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赫连铮和八彪咬耳朵:“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娶汉人老婆。”

八彪深以为然点头,问赫连铮,“世子您呢?”

赫连铮惨痛的道:“我也许来不及了……”

宁澄的大头突然冒在他们中间,诚恳的问:“要不要我帮你永远的阻止?”

群殴。

一刻钟后,宁澄掸掸衣裳上的灰,扬长而去……

一行人在申君鑫特地派出的府兵保护下,登上备好的华贵车马,宁弈出来时脸色淡淡的,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凤知微举动也一切如常,就是始终用下垂的眼皮对着他——反正殿下又看不见。

顾少爷躺在车顶上,吹着树叶小调,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赫连铮瞄啊瞄,总觉得一切都似乎在一样中变得不一样了。

申君鑫和刘参议一路上春风得意喜气洋洋,奔向心目中光明灿烂的未来,浑然不知早已被别人蒙骗着,走上一条不归路。

府门前彭知府久久站着,看着这群离奇出现又离奇解脱了他的困境的朝中来人,眼底掠过一丝困惑,良久看看天色,低低道:“要变天啰……”

从暨阳到丰州,快马一天,慢马一天半。

第二日晚间的时候,车马进城,申君鑫要派人提前报知布政使衙门,被凤知微阻止了。

她道:“世子不喜欢繁文缛节,而在下这个区区七品监察御史也当不得布政使大人来迎,还是我们自己去拜访吧。”

又道:“既然已经到了地头,府兵们也不用一直跟着了,暨阳空虚,万一有个什么匪患的无人抵挡,还是打发回去的好。”

她说什么申君鑫都说好,命手下佐领带人回转,刘参议倒是皱了皱眉,心想那也不用连城门都没进便急着打发府兵回去,只是申君鑫虽然官位比他低,却是布政使大人亲戚,如今攀附的心正重,也就没有劝阻。

布政使衙门并不在丰州城的中心,据说申旭如大人为人风雅,喜好山水,所以衙门建在丰州城灵泉湖边,位在城西。

进城门时申君鑫要上前表露身份喝令通行,凤知微摆摆手,笑道:“何必扯出官威来呢?就这么隐着身份一路闲散走走看看,先体验下丰州民情也好,兄弟这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咯。”

申君鑫呵呵笑着,连声应是,老老实实排队过城门,刘参议却皱起了眉。

进城之后,车马都加快了速度,八彪有意无意将申君鑫和刘参议围在中间,申君鑫浑然不觉,在经过城东时说自己家就在附近,相请各位进去坐坐,被凤知微含笑拒绝了,申君鑫又说想回家和夫人交代句话,又被赫连铮毫不客气的打回了。

到了这时,哪怕是一心想着受嘉奖升职美梦的申君鑫也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和刘参议互望了一眼,刘参议对自己身边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随从拨转马头,直接向着八彪围成的圈子而去,笑道:“上次我家大人带给布政使大人的阿芙蓉膏子,忘在申大人府中了,我家大人让我去取。”

八彪互望一眼,让开道路,一直紧张盯着那边的刘参议和申君鑫,神色一松。

那随从离开队伍,立刻拍马狂奔,刚刚转过一个僻静的街角,突然眼前寒光一闪,喉头一凉。

他捂着鲜血狂喷的喉咙倒下去,最后一眼看见一道掠过墙头的灰衣人影口。

这边依旧在含笑闲话着,凤知微骑马,隔着八彪和那两个倒霉蛋不住指点丰州风物,谈笑风生滔滔不绝,那两人看她神色如常,也怕自己多疑,再说向布政使衙门通报的人已经派了出去,衙门府兵便有两千人,城外还有驻军,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便渐渐也恢复了自如。

没多久便到了城西,凤知微望着碧水环绕的气派宏伟的布政使衙门,扬鞭轻笑道:“前临碧水,后倚青山,真是块登临取胜的风水宝地!”

她扭头,道:“相烦申大人通报下。”

申君鑫呵呵笑着,面带得色的和迎上来的布政使衙门门正说了几句,那些人面色一整,赶紧向内通报。

不多时四门大开,一个白面微须的青袍中年男子领着一群佐官迎了出来,笑道:“不知世子光降,有失远迎,伏乞恕罪!”

凤知微笑吟吟迎上去,盯着那面貌清秀,看上去很像个三寸老学究的陇西最高统治者——就是这双软绵绵的手,指挥人画下了他们的画像?就是这张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嘴,想一气吞下两位钦差,其中还有一位是当朝皇子亲王?

看着这位害自己和宁弈流落暨阳山险此丢命的布政使大人,凤知微笑得更加亲切开心。

赫连铮盯着申旭如,很想按照凤知微的再三嘱咐,表现出汉人擅长的假面和变脸绝技,然而一看见那张保养得很好的团团脸,他就想起暨阳山古寺里找到凤知微时她的狼狈,一身的血和泥泞,烧得长长短短的乱发,乍见到他们时那一贯冷静的眼神里瞬间爆发的狂喜,看得他当时心酸得说不出话。

想到这些他便完成不了凤知微交代的高难度任务,袖子底下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凤知微上前,不动声色一肩头将他撞开,抢先迎上去和申旭如行礼寒暄,好在此地表面上赫连铮身份最尊,也只有别人给他行礼的份,他只要仰着头哼哼表达一下世子的尊贵和骄矜就行了,这事儿他在遇见凤知微之前很擅长,现在不过拾回老本行。

其间申旭如狐疑的看了眼从车上下来的戴了面具的宁弈,凤知微坦然自若,介绍道:“这是世子的朋友,陇南人,顺道一同返家探亲。”

申旭如“哦”了一声也没有多想,把着凤知微的臂笑道:“难得世子和陶兄弟衣大人光临,少不得多呆一阵子,我丰州风物,还是值得一看的。”

“自然自然。”凤知微眯着眼睛,“没看见我想看的之前,您赶我我也不走的。”

两人相对大笑,申旭如让赫连铮在前,自己和凤知微把臂而行,申君鑫刘参议和布政使府的一群属官,眉开眼笑的跟着。

凤知微注意到这布政使衙门戒备算得上森严,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来申旭如追杀自己二人不成,心中也心虚得很。

一直行到后院一座暖阁前,凤知微仰头望匾额,笑道:“停胜阁……好字!”

申旭如笑得得意,看来是他自己手笔,“请!”

“请!”

人全进了暖阁,凤知微依旧把着申旭如的臂,一脸受宠若惊模样,衙门属官都在暗笑这个监察御史有点不知进退,申旭如脸上笑容有点不自然,却也没说什么。

“大人这府衙所在地,前临碧水,后倚青山,真是块风水宝地啊!”凤知微边行边笑。

申旭如正要谦虚两句,无意中一扭头看见赫连铮的八彪竟然也跟进了暖阁,一怔之下正要劝阻,忽听身侧凤知微继续笑道:“……大人埋骨于此,想必也不枉啊!”

话音刚落,跟在后面反应快的刘参议脸色一变,滑步窜起便要逃开,然而彩芒连闪金光晃动,八彪八只长鞭咻咻而出,刹那间交织成网,牢牢网住了他和申君鑫。

赫连铮一脚踢上了暖阁的门。

顾南衣一拂衣袖就将一个意图冲出来的武官拂到了墙上挂着。

凤知微的剑,已经森凉的顶在了申旭如的后心,而宁弈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申旭如面前,负手淡淡的“看”着他。

“你们——你们——”一连串变化只在刹那间,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申君鑫面色惨白,大声结巴着却说不出话。

“我们多谢你一路护送,助我们畅通无阻进入布政使衙门,多谢,多谢。”凤知微亲切的扭头看着他,“请允许在下重新自我介绍,在下礼部侍郎、南海路船舶事务司钦差、魏知。”

被钳制住一直脸色青白,似乎没缓过气来的申旭如,听见这个名字,抖了抖。

一个不知内情的参议大声道:“魏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要干什么,问申大人便知道。”这回开口的是宁弈,他缓缓踱到申旭如正面,面对他,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本王,宁弈。”

满堂震惊失声,申旭如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半晌咬牙道:“未知王爷降临,下官失礼,可是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啪!”

忍无可忍的赫连铮,一巴掌煽下了他十来颗牙。

脸色苍白眼神厌恶的宁弈,在申旭如的嚎叫声中,淡淡道:“我做什么?……杀你。”

“你不能杀我!”申旭如落入人手心知无幸,却还挣扎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这府中护卫上千!你们动用私刑杀了我也无法走出去!我是封疆大吏!就算有罪,也应该押送进京由大理寺审理,就算你是亲王,擅杀封疆大吏你也——”

“哧。”

刀太快,鲜血一时激射不出,话说得太快,以至于刀进入心口后还来得及把话说完,“……有罪。”

刚才的寂静现在成了死寂,连呼吸声都冻在了那里,所有人定着眼脸色白如死人,无法想象全省最高掌权者,在陇西呼风唤雨的布政使大人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捅死,只有赫连铮痛快的笑声,不管不顾在阁内回荡。

“哈哈,停胜阁,挺尸阁!”

申旭如的身子软下去,凤知微嫌恶的将他的尸体扔下,落下地麻袋也似一声。

“……对,就算有泼天大罪,以你这种身份,想要痛快的杀你都不可能,你会黄绫裹枷,护送上京,你会进入大理寺,等待漫长的审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往日所结交下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你所投靠的在京的各类势力,都会被你搅动,自愿或不自愿的为你奔走辩护,而你又有足够的实力和金钱去支持这种消耗……等到最后,也许斩立决会变成斩监侯,侯着侯着你便能等到一个大赦的机会东山再起……”宁弈慢条斯理用一条雪白的锦帕拭了手,扔到申旭如充满惊骇之色的脸上,“……所以,你还是现在死吧。”

他清淡的语声里,有山呼般的喧嚣声,奔腾而来。

那是宁澄带来的陇南都指挥使手下三千军,掐着他们进府的时辰,极其精准的一举冲入,申旭如防备森严的府卫,遇上这些有备而来的正规军,不堪一击,整座布政使衙门迅速被控制。

暖阁里龙诞香气袅袅,一杯清茶搁在那已永远没有人去喝,满地梅花般的血点里,宁弈不动声色的踏足而过。

一身血点杀得兴奋而酷厉的宁澄身影一晃,出现在暖阁前。

“一刻半钟!”

一刻半钟连杀人带控制府衙带消灭一切痕迹全套做完。

“很好。”宁弈轻轻扬起头,专注的嗅着空气中渐渐弥散的血腥气,在一地的颤栗和瑟缩中,微笑道,“还是别人血的气味,闻起来比较香。”

长熙十三年秋,震动京华的陇西府谋杀亲王钦差案发生,陇西布政使申旭如,因与闽南常氏勾结,受命常氏,在钦差仪仗进入陇西境后进行截杀,其行径之大胆,震动当朝。

在天盛帝的书案上,历历证据证明了这件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真实性——陇西府书办给江湖长山剑派掌门的密信、申旭如下发给申君鑫的宁弈魏知画像、宁弈在极短时间内雷厉风行搜集来的关于申旭如和常家勾结的相关证据——申旭如前任布政使正是常家助申旭如将其构陷而死,其后两家多有公私往来,就在前不久,申旭如还以陇西今年多雨水导致粮食霉变请求朝廷拨粮,然后将多出来的一批粮食运往了闽南。

天盛帝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立即将申旭如押解进京,涉案人等就地审理,诏令发出后不过几天,楚王回复,答申旭如已伏法,相关涉案官员及相关人等三百三十六人,全数就地处决。

一眨眼,大好头颅三百颗!

天下震惊!

据说天盛帝接到这个折子时,沉默很久,满殿屏息,都为楚王的雷霆杀戮手段所惊,他竟然不等廷寄诏书,便轻描淡写,砍下了这许多官员脑袋,其中还有位在二品的封疆大吏!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在这么短时间内便基本查清了申氏所涉的罪行,要查要杀,绝无窒碍,这等能力手段,仔细想来便心旌摇动。

在楚王幕僚上呈的折子中是这样写的“申氏骄狂,以王命令之犹意图反抗,并伤及殿下,无奈之下就地正法……”但是谁都清楚,天知道申旭如怎么死的,天知道是不是在宁弈上折子之前,那些官员们的血,已经染红了丰州土地!

丰州流的血,确实只有丰州最清楚,一连很多天,断头台饱饮鲜血,青石缝里血痕殷然,最后宁弈急着要走,不耐烦天天按时杀人,干脆在丰州城中心最热闹的十里长街,每隔百米捆一个,他在城中最高的天元楼鸣锣一响,鲜血成渠,百颗人头落地!

这种杀法,震得丰州百姓很多年都永难忘记,一连多天,到了晚上,原本花影如潮的街道十分冷清,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出手就杀掉封疆大吏的楚王,却没有因为他的大胆妄为受责,天盛帝表示了默许的态度——他不提杀申旭如的事,快马令人送来宫中最好的治伤药。

这也令一直惴惴不安的楚王派们松了口气,凤知微却知道其实根本不必担心——五皇子逃至闽南,常家势必要反,宁弈此去必将调兵遣将大动干戈,这一身的杀伐之气,正好震慑一下人心浮动不太安分的闽南南海两境,对收整兵权也有好处,天盛,现在需要的不是怀柔之手,而是滴血之刃。

唯因如此,所以赶路甚急,留给常家时间越多,留给自己的机会越少,当朝廷开始接手陇西之事,宁弈凤知微立即走水路直奔南海。

南海闽南相邻,常家虽然领闽南将军职,家族却居住在南海道,在两地都有府邸和势力,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决定两队汇合,先去南海。

顺曲水快舟行进,当赫连世子晕船晕到第七天,扶着船舷表示自己再呆一天就一定会死的时候,钦差大船发出了一声砰然碰撞。

急急奔上甲板的凤知微,一眼看见不远处的岸边,人头涌动足有万人之多,铺天盖地的呼喝吵嚷之声传来,呼啸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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