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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这样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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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油灯的光影昏黄,一线门缝里那人含笑回首,灯光打在他眸子中,素来沉凝而微冷的眸光,此刻温润如玉,像浸润在粼粼水波里的乌玉棋子。

凤知微靠着门框,怔在那里。

四周起了层薄薄的夜露,她细密的睫毛凝了冰清的水气,越发显得眸子雾气迷蒙,让人看不清这眸光背后,翻涌着怎样的心思。

宁弈看着这样的她,笑了。

一笑如优昙开放在昏黄的光晕里。

他丢了手中东西,走过来,扳着门板,笑吟吟探身俯首看她,道:“怎么?吓呆了?”

顺手刮了一下还傻在那里的某人的鼻子.

凤知微鼻尖一痒,“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面前腾起一阵白白雾气,她瞪大眼,揉揉鼻子,发现沾了一手面粉。

再一看宁弈,满手的面粉,连他刚才抓着的门板,都留下了白色的五指印子。

凤知微的眼光,顺着那白色的手指印子上移,看着袖子捋到肘部,满手面粉,连眉梢不知何时也沾了一点面粉的宁弈,看他还懵然不知的习惯性微挑眉毛,眉梢上那一点白便簌簌的落,落在鸟黑的眉上星星点点,越看越觉得新鲜,越看越觉得滑稽,觉得比平日冷凝深沉的某人看起来可爱多了,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什么?”宁弈倚着门框,闲闲问她,满手的面粉也不拍,却不怀好意的对着她身上瞄,似乎在看哪里可以印个手印子,凤知微警惕的退后两步,才展眉笑道:“我笑楚王风流满帝京,若是让你那些红粉知己看见你这般模样,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她们不会看见我这般模样。”宁弈笑笑,试图用白花花的手去习惯性的抚凤知微的鬓,被凤知微警惕的跳开,只得无奈的放手,“我这模样,普天之下,只会给你看见。”

凤知微“唔”的一声道:“也是,这模样实在有损殿下绝艳风采,给微臣瞅瞅也就罢了,可别吓坏美人。”

这话说完就觉得不对,果然那个反应极快的家伙立即笑起来,狐狸般的道:“我好像嗅见了浓浓的醋味?”

“许是厨子打翻了醋瓶?”凤知微害怕他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看见案板上几个面团,一箩新鲜的已经切碎的藤萝,几个小碗盛着猪油清油盐糖等物,厨子含笑站在一边,却不是自己府里的厨子,想必是宁弈不放心自己这边,干脆带了厨子来。

“你回来得太早了。”宁弈站在她身后,挥手示意厨子退下,若有所憾的道,“我本来准备你一回来就捧上新鲜出炉的藤萝饼,这下魏侯爷可得等一会才能吃上小的送上的美食了。”

“得了吧你。”凤知微忍不住又是一笑,“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男人,能做什么藤萝饼?这东西看似简单,也没那么好做的,我怕我等到明早,也吃不上。”

“哪来那么多话呢你。”宁弈也不和她辩,把她按坐在桌边,“看着就是了。”

凤知微好笑的坐在桌边,看衣冠华贵的宁大厨站在案板前,似模似样的揉面团,觉得他揉的姿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很担心自己最后会吃到一团死面疙瘩,站起身来道:“我来吧,看你做这个怎么都不习惯。”

“我为你做什么我都很习惯。”宁弈不让,将面团煞有介事的在案板上拍拍打打,凤知微无奈,只好任他发挥,看他虽然手法生疏却步骤不错的揉面揪面加藤萝猪油擀饼,越做越熟练,揪面片子一开始还大大小小,渐渐便十分均匀,他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做什么都很漂亮,最后那面片子连绵不断的飞出来,每个都大小一致,雪花般在案板上依次落下,他穿梭忙碌的修长手指,因此起伏摆动出优美的韵律,像一场惊艳的舞。

很明显,宁弈事先一定已经问过藤萝饼的做法,印象中,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凤知微坐在桌前,撑着头,静静看着宁弈的背影在案板前忙碌,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宁弈拿起锅盖,大团的白色水汽冲出来,和微弱的油灯光芒交织在一起,晕出一片浅浅的月色般的黄,将宁弈的身影遮没,也将凤知微半掩在手指后的眼神遮没。

她的眼神,渐渐也泛出些水汽一般的东西,微微有些摇曳……那团白白的水汽游移不定,像一层隔开天上人间的浓云,浓云里透出的身影笔直纤细,双肩刀削似的瘦,她迎着扑面的热气打开锅盖,看看水,头也不回的吩咐:“微儿,水开了,把蒸笼放上来。”

“嗯……娘。”游戈的浮云里,凤知妆洗惚的,低低的呢喃一声。

“你在说什么?”水汽那头,现实里的声音穿越而来,瞬间惊破她的幻境。

宁弈半掩在白汽里,有点疑惑的回首。

凤知微眨眨眼睛,一瞬间迷蒙的眸子水光一现,随即笑道:“我说,好香。”

“香什么?”宁弈好笑的转过身看着她,“水刚开,饼刚蒸,你就告诉我香?”

凤知微向椅背一靠,抱胸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说话。

她这样温软的眼神,看得宁弈心中也是一软,只觉得冰冷的内腑里似乎也有什么温润的暖起来,在四肢百骸柔曼的舒展开去,到哪里,哪里就开了春芽。

他凝视着她秋水盈盈的眼神,忍不住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靠,道:“知微,你也很香……”

凤知微轻笑,伸手去推他,宁弈双手把着她的椅背,不让,闭目让唇在她额际游移,声音里渐渐带了几分喘息,“……让我也吃了你……”

凤知微“啊”的一声,赶紧向后一仰,宁弈却已经放开她,伸手把紧了她的椅背,不让她因为太过大力后仰而栽倒,笑道:“怕什么?怕我在这里……嗯……啊哟。”

凤知微踢了他一脚。

“真是最狠妇人心。”宁弈掸了掸袍子上好大的脚印子,笑道,“放心,我还没这么急色,这算什么?”

他转身去看蒸笼,走到一半忽然回身,靠着案板,正色道:“知微,有些事哪怕心里知道是妄想,或者你会笑话那是妄想,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真正希望的,是明媒正娶洞房花烛,是倾心相许一生不离,我有一万种办法得到你的人,但我宁愿用第一万零一种办法,来得到你的心。”

凤知微震了震,垂首不语,也不问那一万零一种办法是什么。

宁弈也不指望她回答,清清淡淡说了这一句,便回身看蒸锅火候。

厨房里静默下来,凤知微将手掩着脸,半偏着脸对着油灯沉思,她面容很平静,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涌,像极地海岸边不断拍岸的浪涛,此起彼伏冲刷不休,在前进和后退中固执的不断挣扎。

宁弈背对着她,水汽弥漫里看不见她神情,他也没打算看,凤知微是世上最云遮雾罩的女子,他早已知道。

便让她那样迷雾般的活,因为一旦全然的开放自己,她会不安并惊心。

这是他对她的成全。

他愿陪她做这红尘迷雾里闭目前行的男女,凭心的感觉指引方向,他相信只要他一直坚持伸出手,总有一日会触及她的指尖。

水汽咕嘟咕嘟响着,他揭开锅,探了探,笑道:“好了。”

随即转头吩咐要站起的她,“别动,我的魏侯爷,让小的今天侍候你到底。”

凤知微忍俊不禁,摇摇头,主动摆放了两副碗筷,笑道:“是,微臣今日舍命陪殿下。”

“来咯。”宁弈高高卷着袖子,唰一下从蒸锅里端出蒸笼,飞快的端上来,啪一下放下,嘘嘘的吹着手指。

“都不知道垫块抹布?”凤知微要来接,他已经火烧眉毛的端了来,看着他烫红的手指,忍不住皱眉轻轻埋怨,又道:“抹点皂荚,或者在水里泡泡。”

“我觉得,你给吹吹好得更快。”宁弈把手指伸到她面前,挑起一边眉毛,笑吟吟看她。

这人永远要趁机占便宜……凤知微有心不让他得逞,然而看那手指果然烫得通红发亮,又有些不忍,只好凑上去轻轻吹一口。

她刚凑上去,宁弈将手指一抬,在她唇上抹过,凤知微只觉得灼热一片掠过唇瓣,一惊之下向后一让,脸已经微红了。

宁弈笑得却十分满意,“嗯……唇疗,果然不痛了。”

凤知微不理他,对付调戏的最好办法就是当那调戏不存在,她拖过蒸笼,将藤萝饼夹出来,每个碟子各放了三块。

看那饼,柔软微红,透着藤萝的清香,看起来居然真的和当年的藤萝饼相似,宁弈这种从未下过厨房的天潢贵胄,居然第一次出手就有这成果,凤知微自愧不如。

久久凝望那饼,凤知微一直没动筷,眼神复杂,却有一双筷子伸过来,轻轻帮她撕开那饼,腾腾的藤萝香冲出来,瞬间冲了她一脸,热气氤氲里,恍若当年。

“做得太漂亮,看呆了?”宁弈低沉笑声响在耳侧,“可惜再怎么看,也没法用眼睛吃下去。”

“殿下第一次亲手制作的珍馐。”凤知微慢吞吞的夹起来,“我觉得有必要把它珍藏起来高高供起。”

“你需要珍藏的,只是厨子本人。”宁弈语声低低,吹着她耳垂,“至于饼子,有很长时光很多机会,等我为你做。”

凤知微唇角微微弯起,不说话,轻轻咬了一口饼。

还是香软的,宁弈武功好,揉面有力,面饼柔韧有劲道,仅这个便比娘当年的面饼要好上一层,只是放盐没有数,重了些,有点影响藤萝饼的清香口感。

她笑起来,道:“好吃。”

“是吗?”宁弈也尝了尝,哦了一声道,“原来这就是藤萝饼?原来这就是我自己做出来东西的味道?”

“如何?”凤知微笑问他。

“你觉得呢?”宁弈不答反问。

这人就是这个性子,习惯隐藏,什么话都不肯好好说,凤知微叹一口气,轻轻道:“真正的滋味,不在口舌,在心。无心,绝顶珍馐也食之无味,有心,白菜馒头也回味犹甘。”

宁弈笑而不语,将那饼慢慢吃完。

两人在一室温暖而又氤氲的热气里,默默吃饼,吃的是滋味,也是心情。

半晌凤知微伸手,用袖子给宁弈拭了拭沾了面粉的眉和脸颊,笑道:“瞧这都成什么样了,乍一看还以为你花白了眉。”

“我倒希望。”宁弈任她擦,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不动,语气悠悠,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凤知微扑哧一笑,笑到一半却又停住。

宁弈睁开眼睛,望着她。

空气中有一刻的安静。

半晌凤知微慢悠悠道:“嗯……”

宁弈的眼睛亮了起来。

“……饼吃腻了……我要睡觉。”凤知微哪里肯按着他的戏本子走。

宁弈叹了口气,道:“差了点,后面不对也就罢了,前面那三个字,最重要的,怎么漏了?”

“哪三个字?”凤知微茫然无知的看着他,“天黑了?吃饱了?我累了?你累了?”

笑了笑,宁弈懒得和这坏女人计较,拉过她,轻轻按着她的肩,“知微,还记得那年,你和我说,要做一个简单的女子,配最简单的男子和最简单的生活,一间小屋,几亩良田,还有一个合适的简单的人,在你被羞辱的时候站出来替你挡下,在你被背叛时操刀砍人,在你失望时和你共向炉火慢慢哄我,在你受伤哭泣时不耐烦的骂你,然后抱住你任你哭……也许我不够简单,也许我也不会操刀砍人,可是你看,我会替你挡风遮雨,我不砍人我会阴人,我喜欢和你共一室炉火,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哄上你一夜,就怕你嫌我吵,你受伤哭泣的时候我想你不会肯让我看见,但是我如果真看见绝不会不耐烦的骂你,谁让你哭我让谁死,然后让那人死前也哭个痛快……知微,我不符合你的条件,你要求的那些我做不到,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一个我,也许更适合那样的一个你?”

长长的一段话,语气悠悠,像午夜的风盘旋在耳边,侧对着宁弈的凤知微,沉默中肩颤了颤。

她微颤的削瘦的肩,蝴蝶敛翼般瑟瑟,这种难得的娇弱的姿态,看在人眼底,淡淡的怜惜里却会生出微微的凉。

宁弈的手指没有移开,以一种不加之以力度却温存的姿态,搁在那蝶翼之尖。

再强的女子,内心深处也会有不可弹动的脆弱温软,这一刻,他似乎听见了她心底,细碎而悠长的辗转叹息。

他轻轻笑起来。

该说的都说了,珍重捧出的那些,她看得见,他愿意给她时间。

“不早了。”他掠了掠她微乱的发,“明早还要起早远行,早些安歇。”

有句话在心底,无法出口,只有在无人时刻,才可以举杯遥祝了。

凤知微缓缓转身,笑了笑,“督造行宫事务繁杂,你还有别的差事,想必十分辛苦,注意身体。”

宁弈“嗯”了一声,道:“兵部吏部虽然是老七管,但我会想办法,将即将授官的青溟一批中举学生,尽量派往闽南南海陇北一线,到时候你也方便些,另外北疆那边刚刚告捷,最近的一次战役天盛大捷,晋思羽兵退百里,让出了原先占有的我天盛疆域,据说大越皇宫出了岔子,可能皇位有变,晋思羽无心恋战,似乎准备带兵回京抢皇位,这场大胜,淳于猛姚扬宇他们都会回京叙功,我到时让他们去帮你。”

“淳于小姚立功了?”凤知微扬眉一笑,“不必了,闽南那边穷山恶水,在那做官没油水,为了我这一趟短差,让他们在那最起码呆几年?等我走了他们还得留那里,这也太不厚道。”

“我看他们愿意得很。”宁弈淡淡道,“你论起在青溟和天下百姓士子心目中的名望,只怕早就超过了我。”

凤知微转身看他,宁弈却没什么异常,“时势造英雄,士子和百姓需要你这样的人作为领袖,这个位置,不是我适合担当的,知微,你且去吧。”

凤知微垂下眼,这世间谁心明如镜?看得见浓雾背后所有沉潜的心思,却又遥遥伫立,敢于将一切放手。

“去休息吧,我看你累得很。”她推他。

宁弈嗯了一声,轻轻放手,放下高高卷起的衣袖,却在袖底又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的手指温热,带着面粉滑腻的触感,摩挲间衣袖熟悉的淡香迤逦,凤知微垂着眼,冰凉的指尖浙渐被温热,那般温存的相触里,仿佛有细密的电光穿越身体,震荡出微微的颤栗。

她一直坐着没有动,看着宁弈开门出去,背影消失在越来越黑的夜色里,厨房里温馨的雾气渐渐沉凝下来,幽幽的像呵在玻璃上的霜,粘附在桌案上,一抹便是一层晶莹的水汽,散发着淡淡的冷意,她慢慢的伸出手指,无意识的在桌案上画着什么,却在快要画到结束的时候,身子蓦然一颤,将手指缩了回去。

良久她站起来,温暖的雾气已经散去,越发显得厨房的空与凉,她慢慢的收拾已经冷了的饼,用桑麻纸小心的包起,准备明天带了路上吃。

纸包里的饼散发着淡淡藤萝香,她在那样的香气里想起那么多年,吃藤萝饼,其实都是一个固定的日子。

她的生辰。

真正的生辰。

只有在那一日,娘才会不怕费事的摘选藤萝,一大包里能做饼的只有部分嫩芽,一点点的清洗,揉面擀面,猪油还得去大厨房讨要,她们从来都是自觉而自尊的人,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她同意娘去给厨房那些势利婆子赔笑脸,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让娘这么做,娘会觉得亏负她,她不要娘带着亏负的心情陪她走过这样的日子。

那些年,并不清楚为何自己的生辰和娘对外宣称的不一样,并不清楚为什么总要偷偷摸摸的过生日,她问过,娘不回答,只是略带哀伤的抚摸着她的头,轻轻道:“知微,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如今她果然明白,却已太迟。

从那年大雪之后,她想她不会再在任何生辰吃到藤萝饼,也不打算做给自己吃,有些事,过去便过去,深埋便深埋,挖出来,不过徒劳剥裂旧伤而已。

不曾想,在今夜,一句无意的提起,她邂逅又一抹藤萝香。

凤知微手按着案板,感觉着那份彻骨的凉,眼神里碎光流转,漾着微微的疑问。

今夜这一顿藤萝饼,是巧合,还是……

半晌她闭目,叹息一声。

转了个方向,她霜雪般的眼神笼罩着皇庙,那里,有两个心怀叵测的女子,在青灯古佛下,正密谋着森冷的计划。

那里,有王朝的新生子正在孕育,等待着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被捧出,砸动这皇族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大位之争。

她沉思着,提了纸包,关了厨房门,慢慢走到后院,在那个直通楚王府的井旁坐下。

井水清亮,倒映今夜朦胧的月,四面树影婆娑,如无数双无力伸张抓握的手指。

她坐在井台边,把一个仰头看月的姿势,看了很久,直到将月色看破,碎裂为霞,涂了天边的晨曦。

天亮时,她缓缓起身,带着一衣的露水,离开井台。

井台沉默着,仿佛要一直沉默下去,将这一夜的沉静翻涌无声记取。

晨曦碎金一般射过来,射在井台上。

那里,一个不算太起眼的角落,有两个细细的字,看起来像是用内力以指甲,在井沿青石上勒痕。

“皇庙。”

天亮的时候,前院里车马已备,一大一小已经精神奕奕的在门口等她。

凤知微勉强收拾好自己,自认为应该已经将一夜没睡的憔悴给遮掩,不想顾南衣一看见她便道:“没睡。”

凤知微假笑,顾左右而言他,“东西都带齐了没有?顾知晓每晚睡觉必备的大枕头……”

一样东西撞着了她的腿,回头一看,顾家小小姐左胳膊弯揣个大枕头,右胳膊弯揣着只笼子,笼子拎不动,在地上拖,肩头上还有她的两只猴,整个人像一团横冲直撞的移动童车,撞得四面婢仆纷纷走避。

凤知微蹲下身,笼子很精巧,里面却没东西,这丫头,大老远的背只笼子是要做什么?

她诚恳的请教顾小姐,顾小姐给她个大白眼,慢条斯理的道:“听说那边很多好玩的。”

凤知微恍然大悟,敢情顾家小小姐听说了闽南西凉那一线奇珍异兽多,这是准备抓一对金丝笔猴第二来壮大宠物队伍了。

“那也不用从这里带笼子去啊……”凤知微谆谆教导,觉得出使西凉的朝廷队伍里如果出现这玩意,人家会误会她遛鸟走狗的。

顾家小小姐二话不说,啪的将笼子底座一个凸起一扳。

“砰。”

一声闷响,金丝竹蔑编织的笼子顶突然散开,几根原本弯曲的蔑条霍然弹起,蔑条尖端锋锐如箭,直刺凤知微双眸!

凤知微正是弯腰询问的姿势,离笼子极近,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的笼子,居然也是杀人利器,一惊之下蔑条已到近前!

“嚓。”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拎开凤知微,随即手指一弹,蔑条在半空化为青绿色的粉末落地。

顾南衣做完这两个动作并没有停下,衣袖一挥,顾知晓手中的笼子立即飞了出去,撞在墙上裂开。

顾知晓已经吓呆了,看见笼子撞坏,才尖呼一声扑过去,捡起笼子,再回首时已经带了哭音,“我缠着老四做了七天!赔我!”

她一头扑过来,不向着砸坏她笼子的顾南衣,却向着凤知微,“赔我赔我赔我!”

凤知微一把揽住她,仰头向天苦笑,果然连孩子都知道捡软柿子捏。

看顾知晓哭得那鼻涕眼泪满脸狼狈模样,看来这笼子确实花了她不少心力,凤知微目光在地上粉碎的蔑条掠过,她不认为顾知晓这点大的孩子会狠毒到用这东西对她下手,刚才蔑条射出时她也呆在那里,想必也没想到机簧如此强劲,这么想来孩子也没什么大错,正想回头劝劝顾南衣,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浑身气息都森寒许多。

她还没说话,顾南衣已经过来,手一抬,便将她手中的顾知晓拽出来,重重往墙边一墩。

他手势绝对不轻,以至于顾知晓落下时,地面腾起一股烟尘,凤知微怀疑小丫头的脚都会给顿麻了。

顾知晓惊得一缩,眼泪瞬间逼了回去,仰头呆呆看着他,这下撒娇哭闹也不敢了。

“你留下。”顾少爷言简意赅,转身就走。

凤知微一看不好,少爷生气了,少爷生气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她得关照其他人去,想想顾知晓这性子,留下也不是坏事,反正宗宸会照顾她,只好自己说一声“照顾小姐”,也跟了上去。

“不要——”

一声尖呼,顾知晓抛掉她心爱的别人摸都不许摸的大枕头,唰一下弹过来,便往顾南衣肩上跳,顾南衣肩头一晃,顾知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唰一下落下,还是在后面的凤知微赶紧接住。

顾南衣头也不回,自顾自上车,手一挥放下帘子,道:“看好她。”两个婢女上前拦住顾知晓。

马车车夫扬着鞭子,为难的看着众人,不知这鞭子要不要落下,顾知晓两眼发蓝,眼睁睁看着马车将要驶开,突然低头,狠狠的咬在婢女护在她的手上。

婢女哎哟一声松手,顾知晓已经冲了出去,一把攀上车辕。

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淡淡的把她拨下去。

顾知晓在地上打个滚,从泥尘里爬起来,再爬。

顾南衣再拨。

顾知晓滚落,砰一声撞在车轮上,额头上立即起了个大包,却不哭也不闹,一边摸着头,一边再爬。

顾南衣再拨。

众人都呆在那里,看那对铁石心肠父女第一次当众争执,连争执都与众不同,沉默而执拗,各自展示各自的倔狠,令人心惊。

凤知微怔在那里,她知道顾南衣是十分坚执的人,但是她也知道顾南衣对这个养女的宠爱和看重,很多时候知晓比他自己更重要,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知晓险些误伤她,他便能这样对他的心肝宝贝眼珠子。

“南衣——”她看不下去,突然出手,架住了顾南衣第七次挥出的手,“不要这样,她还是孩子。”

顾南衣将她的手也拨了开去。

“伤害你,不原谅。”他一字字吐得简单而决然,“无论谁。”

第七次从尘埃里爬起的顾知晓,突然顿住了。

她仰头,扬起满是灰尘和泪水,花花绿绿的小脸,看了看车帘光影里透出的那一角面纱,突然不再爬车辕。

她蹭蹭走到车轮旁,抱住车轮,躺了下去。

四面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众人瞪着眼睛,看着那决然的三岁孩子,她将自己的身体放在车轮前,只要马车前进一步,就得从她身上轧过去。

马车夫慌不迭的跳下车,勒住马,生怕一不小心马走动一步,便轧着了那小小的身体。

凤知微默然看着那孩子,她当然很容易出手将顾知晓拉出来,她那点小力气威胁不了谁,但是真正可堪畏惧的是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决心和杀气——不带我,我就死。

真要抛下她,会面对惨烈的后果。

“南衣。”她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手,“知晓不是有意的,我会好好和她说,不能再耽搁了,误了时辰我会掉脑袋。”

顾南衣沉默在帘后的暗影里,半晌他干巴巴的道:“顾知晓。”

凤知微以为顾知晓会坚持的躺在车轮下,不想她听见顾南衣声音便爬了起来,乖乖的走到车门前,垂头听。

顾南衣掀开一线车帘,指指凤知微。

“我是她的。”他道,“你也是她的,或者,用命去护,或者,离开我。”

凤知微想笑,觉得要一个三岁孩子用命来护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点,然而那瞬间的荒唐过后,她突然觉得心酸。

顾知晓却听得很认真,随即转头看凤知微,孩童清亮的眸子毫无遮掩的射过来,凤知微第一次觉得,这个骄傲执拗而淡漠尊贵的孩子,将她装进了自己的眸里。

半晌顾知晓慢吞吞的道:“成。”

顾南衣静默了一刻,将顾知晓拎了起来,那孩子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了他脖子,将满是泥尘的小脸贴在他面纱旁,悄悄的道:“有个包,你给我揉揉。”

顾少爷不动,凤知微识趣的立即放下车帘。

让少爷在车里悄悄给他家宝贝卖乖吧。

马车辘辘驶开,顾知晓从马车里探出头,大声道:“笼子捡来,我还要修!”

凤知微隔窗递过已经坏了的笼子,她接了,凤知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个?”

顾知晓摸索着笼子,一边叹气一边道:“保护爹爹。”

凤知微的手僵了僵,突然想起黎湖苇塘里,那抱着装死的顾南衣大哭的孩子,她被吓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心心念念要“保护爹爹”。

强大如顾南衣,一生担负着保护他人的责任,没有人想过保护他。

只有这个孩子。

只有这个险些被抛弃,泥泞里打滚也要跟上来,保护她爹爹的孩子。

凤知微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缓缓抚过顾知晓的头,顾知晓一让,还是那么遥远冷漠的看着她。

“对,保护爹爹。”凤知微叹息着,这么和她说,“他值得所有人,付出一切,去保护他。”

马车里顾南衣沉默着,觉得这女人说的都是废话。

马车外凤知微上了另一辆车,在掀开车帘之前,她回身,遥遥对街边一个角落看了一眼。

那里,微露黑色骏马的马身,一角月白色隐银龙纹的衣袂,在风里,悠悠的飘着。

百忙之中的宁弈,还是来了。

他此时本该在前往洛县的路上,陛下并没有指令他去送西凉使节队伍,他便不方便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出现,所以只能隐在街角,用静默的存在,来送行。

凤知微向那个方向微微点头,唇角笑容淡淡,在日光里反射出晶莹而温暖的光,像一朵透明的花,开在初夏的和风里。

车帘落下,马车车队安静有序的驶开去,他们将和副使及礼部的官员汇合,在城门外演礼,然后直奔遥远的西凉。

辘辘的车队后,远远的,突然传来悠悠的萧声。

箫声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

马车里凤知微向着箫声逆行。

竹丝的车帘剪碎日光光影,将她的神情映得斑驳模糊,她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将脸微微偏转。

向着。

那沉默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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